概述
301.沉思者的幻觉
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比后者见识要广博得多,而且是一面看和听,一面思考。这也是人与动物、高等动物与低等动物的区别所在了。
对于人格高度发展的人来说,世界变得越来越丰富了,有越来越多的利益钓钩向他抛来,他越来越兴奋,种种好恶本能越来越多。上等人越来越快乐,也越来越发愁了。一种幻觉始终陪伴着他: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生活这出伟大话剧的观众,是这场了不起的音乐会的听众,称自己的本性是祝思的,而忽视了自己是生活这出戏的创作者、继续创作者,忽视他与这出戏的演员是大有区别的,更不同于戏台前纯粹的观众和参加节庆的客人。诚然,他是创作者,其本性特点是沉思默想,回顾他的作品,但首要的是具有创造力,而这正是那些演员们所缺乏的啊。
我们,思考着、感知着的人,正是要实实在在创造并且不断创造现在还不存在的东西,即创造永无止境的世界,包含种种评估、色彩、重量、观点、阶级、肯定、否定的世界。我们创作的这首诗一直被那些所谓实践的人们(亦即我们所说的演员)背诵、熟记,且溶化在他们的血肉中,被应用于实践和日常生活之中。凡是当今世界上有价值的东西并非按其特性而估定价值——特性总是无价值的——价值是人赠与的,我们就是赠与者呀!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与人有关的世界呀!
我们缺乏的正是这一认识,有时刚刚抓住这一认识,可转瞬又忘了。我们误解了自己那至善的力量,而且对自己——沉思默想者——低估了一个等级,总不能如自己本可达到的那样自尊,那样快乐。
302.最幸运者的危险
拥有敏锐的感觉和审美情趣;习惯于遴选最佳的理念,扰如习惯于最佳的食品;享有至强至勇的灵魂;以平静的目光和坚定的步态经历人生;随时准备成就非凡卓绝的事业,就像去参加庆典,满怀诸多渴念,渴念着未被发现的世界、海、人和神;聆听充满欢悦的音乐,似有勇敢的伟男、士兵和航海家在这妙音里小憩、娱乐……可是,在尽情享乐的时刻,幸运者往往会热泪沾襟,优伤难抑,因为谁也不希望,这一切若是永为他拥有、永为他的现状那该多好呀!
这是荷马的幸福所在了!荷马为希腊人,不,为他自己创造了诸神!然而无可讳言的是,心灵中一旦拥有荷马式的幸福感,人就沦为阳光下痛苦不堪的生灵了!以此为代价,人们购买被生活巨浪冲上海滩的贝壳,珍贵无比的贝壳!一旦拥有这贝壳,人就愈益多愁善感,极易陷于痛苦,以至于些许的优愁与恶感便使他们厌弃人生,一如荷马所为。一个年轻的渔夫曾给荷马出了一道愚蠢的小谜语,荷马却猜不出!是啊,小谜语就是更幸运者的危险呀!
303.两位幸福的人
此人虽年轻,却擅长在生活中即兴表演,对此,老于鉴赏的观众也惊愕不已。尽管此人一直在作大胆冒险的表演,但似乎从未失手。人们不禁想到擅长即兴演奏的音乐大师,听众觉得他们的手有如神助,是不会出错的,即使也出错,和凡人一样。可是他们技巧娴熟,能急中生智,情绪一来,手指一动,就可以把偶然出错的音调敷衍过去,并纳人主题结构中,还赋与这纸漏以新的含意和神韵哩!
这儿还有一位,情形截然相反。凡是他决意做的,计划做的,都基本上遭到了失败。对此,他也难免沮丧,失败也曾将他逼到悬崖边,儿近毁灭。如果说他终于摆脱了厄运,所受的损害也绝非微不足道。你们以为他很不幸吧?可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必过于看重自己的希望和计划,他对自己说:“这个失败了,也许那个就会成功;总体上看,我对失败的感谢应超过对成功的感谢。我是否生来就是固执的人、头上长角的人呢?我的生活价值、生活成果在另外的地方,我的自尊心和痛苦也在另外的地方。我从生活中明白了更多的东西,就因为我常常差点失去生活,也正因为这样,我比你们所有的人从生活中是得到的东西都更多!”
304.在行动中抛弃
“别干这个!你就死心吧!战胜你自己吧!”这一类道德说教真讨厌;使我称意的道德是促使我千某事,从早到晚不要考虑别的,不要有别的梦想,只是重复做这事,要专心致志,尽可能独立完成!
凡是这样生活的人,他就一个接一个地抛弃不属于这生活的东西,今天眼看这个、明天又眼看那个与他告别,犹如轻风拂动树梢时纷纷飘落的黄叶,但他毫无怨尤。要么,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东西的离去,因为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目标,永远前瞻,不旁鹜,不后顾。“我们的行动决定我们抛弃什么,我们在行动中抛弃。”我很喜欢这句话。但我并非刻意追求贫乏,而是不喜欢那些属于否定性质的道德,即否定本性和否定自我的道德。
305.自制
道德师爷总是首先嘱咐人们要极力克制自己,由此传给人们一种古怪的疾病,即类似痒的刺激,不断对本能的冲动和兴趣爱好的刺激。不管是从内心还是从外部,引诱和驱动被刺激者的东西实在多得很,以至于被刺激者感到他的自制难以为继、陷于危机了。于是,他怀疑自己的本能欲望,觉得不应听任本性自由翱翔,于是停留在那里,显出防卫姿态,武装起来对付自己,带着敏锐而怀疑的眼神,永远守护他自己修筑的城堡。
是呀,他可能因此而伟大了,可别人瞧他是多么可憎啊!真是自作自受!割断与心灵中最美好东西的联系,多么可怜呀!别人也勿需对他继续说教了,因为他学会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已失去自我了!
306.禁欲主义者与伊壁鸿鲁的门徒
伊壁鸠鲁的门徒善于审时度势,善于挑选人物和事件,务使这些适合于他们那异常敏感的智性;他们舍弃其余,因为那些是他们难于消化的食物。禁欲主义者则习惯于将小石子、小虫子、碎玻璃片和毒蝎图圈吞下,而丝毫不感恶心,他们胃纳极佳,无论生活把什么杂物倒进他们的胃里均能接受,使人很容易想起阿尔及尔的阿苏亚阿拉伯教派。与这些麻木的阿拉伯人一样,他们也很希望在展示其麻木(这麻木正是伊壁鸠鲁的追随者们不情愿有的)时拥有一批应邀前来的观众,以便向观众展示他们也有自己的“乐园”。
禁欲主义对于随遇而安的人、对于生活在暴力统治时代并依附于变化莫定者的人可能是十分合适的,而有些人看透命运之神将允许他们过长期稳定的生活,便觉得依傍伊壁鸠鲁学说大有裨益,如今的脑力劳动者就是这样!在他们看来,失去敏感的刺激,得到禁欲主义那一张布满刺猬之刺的硬皮,无疑是一切损失中的最大损失。
307.有利于评判
你现在觉得某个东西是个错误,而当初你却对它情有独钟,把它当成真理,或认为它真实可靠。现在,你终于把它推开了,并说你的理智获得了胜利。
然而,当初你还是另一个人的时候——你永远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这错误对你也许就像现在的“真理”一样是势在必然,因为它像一层皮,隐藏和掩盖了许多你不可能看见的东西。是你的新生活而不是你的理性扼杀了那种看法,是你不再需要那看法了,所以它坍塌了,非理性像虫一般从里面爬了出来。
我们作评判,绝非随心所欲,也绝非完全客观,它至少常常在证明,我们内心尚存一股生机勃勃的、可以冲破那层表皮的劲力。
我们要否定,必须否定,因为有某种东西要活在我们内心并要肯定它自己,这种东西,我们现在还认识不到,也观察不到!这将有利于评判。
308.每天的历史
你每天的历史是个什么样子呢?瞧瞧你的习惯吧,每天的历史就是由你的习惯写成的呀。这些习惯到底是无数小怯懦和怠惰的产物呢,还是你的勇敢之产物、你那富于创意的理性之产物呢?这两种情况径渭分明,但是你可能会得到人们同样的赞美,你也可能给人们带来同样的功利。
不过,赞美、功利和尊敬大抵只能满足那些只求有良心的人,却不能满足你这类考察人的人,这类人知道何谓良心。
309,走出孤独
一天,流浪者关上门,站在门后哭了,说:“求真、求实、求内在的、求良知的癖性和热情是多么讨厌啊!这个忧郁而热情的驱动者为何老跟着我?我需要休息,可它不答应。许多东西并不能引诱我在此停留!到处有我的乐园,所以,我的心一再被撕裂,一腔无穷的辛酸!我必须继续迈开这疲倦的、伤痕累累的双脚,我必须前行,故而常常转头回望那些无法挽留我的至善至美的事物,不免有些怨恨―因为它们无法挽留我呀!”
310.意志与浪潮
浪潮来了,多么贪婪,仿佛急于得到什么!它以令人悚惧的匆忙深人岩沟的最深角落,似乎要捷足先登,占得先机,好像那里隐藏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可这时又慢慢退潮了,依然是白花花的一片,显得兴奋。浪潮,它失望了吗?它找到它要找的东西了吗?它佯装失望了吗?又一浪潮来了,比前一次更贪婪、更凶悍,它的心灵似乎充塞着秘密和掘宝的兴趣。浪潮就是如此生活。我们,有意志的人们也是这样生活,我不想说得更多。什么?你们不相信我?你们对我发火,你们这些漂亮的怪物?是否怕我全部泄露你们的秘密?那好吧!尽管对我发火吧,尽你们所能,高高掀起你们那碧绿的、凶狠的身躯肥,在我和太阳之间筑起一道高墙吧,就像你现在所为一样!真的,这世间现在除了绿色的朦胧和闪电外别无他物了。你们这些傲慢的家伙,涌流吧,喜悦或凶恶地咆哮吧,或者潜人海底吧,把你们的绿宝石撤向深渊吧,再把你们那无尽的白色浪花和泡沫覆盖其上吧。这一切对我合适,就因为这一切对你们合适。我岂能背叛你们呢?因为——好好听着!——我了解你们,了解你们的秘密,了解你们的族类。你们与我本属一族呀!你们和我——我们共有一个秘密!
311.折光
人并非一贯勇敢,当厌倦之时,我们这类人也会发出如许的悲叹:“给人添苦恼,是件十分棘手的事;噢,但又不得不这样做啊里假若我们想摆脱苦恼而隐居起来,那对我们又有何益呢?还不如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愚昧地同愚者共处,虚荣地同虚荣者共处,狂热地同狂热者共处,这样做是否更可取呢?如此傲慢的偏执是否欠妥呢?当听到别人对我怀有恶意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否就是满意呢?正是这样啊!我似乎在对那些人说:我同你们格格不入,许多真理在我这边。你们尽管把幸福建立在牺牲我的基础上吧!这儿是我的缺点、失误、幻想、厌倦、困惑、泪水、虚荣、矛盾、似猫头鹰一般的藏匿?……你们觉得好笑吧?那你们就笑、开心地笑吧!缺点和失误使别人高兴,我对此是毫不介意的。
诚然,曾经出现过“比较美好”的时代,那时,人们每当有个新颖的思想就感到自己不可缺少,就带着新思想跑到大街上对每个人喊道:“瞧呀!天国临近了。即使没有我,我也无所谓了。我们大家都是可有可无的。”假如我们勇敢,就断不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们真不会这么想啊。
312.我的狗
我给我的痛苦起了个名字,管它叫作“狗”。它与别的狗一样,忠诚、有趣、聪明、纠缠不休。我可以对它厉声呵斥,在它身上发泄恶劣情绪,就像别人对待他们的狗、仆人和老婆一样。
313.不画刑讯图
我要学拉斐尔①,不再画刑讯图。世间的崇高事物已经足够,犯不着到那样的地方去寻觅。在那里,崇高与残酷为邻,犹如亲生姐妹。倘若我立志当崇高的邻子手.我的雄心绝不会感到满足。
①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〇),意大利著名画家,与达文西、米开朗基罗并称文艺复兴三杰。
314.新家畜
我要把我的狮子和老鹰留在身边,以便随时得到暗示和顶兆,知道我的力量之强弱。
难道我现在一定要轻视它们而又害怕它们吗?它们战战兢兢仰望我的时刻会重新到来吗?
315.最后的时刻
风暴是我的危机所在:我会遭遇那致我于死地的风暴吗?如奥列维?克伦威尔①死于风暴一样?或者,我会像蜡烛一样熄灭吗?它不是被风吹熄的,而是因为自感厌倦,是一支燃尽的蜡烛?再或者,我把自己吹熄,以免燃尽?
①克伦威尔(一五九九~一六五八),英国政治家和军事家。
316.预言家
诸位有所不知,预言家实际上是很痛苦的。你们只以为他们大才柴桨,并且希望自己也具有他们的“天赋”。然而,我想打个比方。空气里、云层里的电使动物多么痛苦啊!我们知道,有些动物有预测天气的能力,猴子便是。在欧洲也可以观察到,不限于直布罗陀动物园。)但是我们没有想到,它们的痛苦与预言家的相似!当强大的阳电突然遇到云层里的阴电,当天气即将速变的时候,这些动物便如临大敌,要么准备抗御,要么准备逃逸,不过大多数情况是溜之大吉。它们把坏天气当成敌人,它们已触到敌人的手了。
317.回顾
我们处在某一生活阶段,很少意识到这期间迸发出来的激情,只觉得它是我们唯一的理性状态和人情之常,并非激情——这里姑且借希腊人的口吻作如此区分。今天,几首乐曲唤起我对冬天、对一幢楼宇和对一种归隐林泉的生活的忆念,并且使我重温当初浸淫于其中的那种感受——那时我认为是可以如此度过一生的——;可现在我才领悟到,这在当时完全是激情,一如眼下这充满痛苦和安慰的音乐。这类激情,人们不可能保留数年,更不可能永远保留,否则也未免过于“不食人间烟火”了。
318.痛苦中的智慧
人在痛苦中和在欢乐中一样,同样有智慧。痛苦与欢乐同属保持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如果它们不是这种力量,早就被祛除了。顾名思义,痛苦就是给人制造痛苦,但这不能成为反对它的理由,这正是它的本质所在呀。
我在痛苦中听到船长的命令:“收帆!”一个勇敢的航海家必须对船员进行充分的演练:以各种方式收帆.否则大洋会迅即将其吞没。我们过日子也必须节省精力,一旦痛苦发出可靠信号,就须及时如此对应。大的危机和风暴退近时,我们要尽力避免“被吹得胀鼓鼓”,要好自为之。
的确,也有人在巨痛迫近时听到相反的命令。风暴起时,他们不以为然,坦然处之,比风暴更傲然、更欣然,更似赳赳武夫,是啊,是痛苦本身给他们带来了最伟大的时刻!他们是人类中承受痛苦煎熬的英豪和伟人。对于痛苦,这些罕见之士必有自己的辩白。真的!人们不应拒绝他们的辩白!痛苦是保持和促进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纵然他们是通过抵制安乐舒适、毫不隐讳地厌恶欢乐才具备这力量的。
319.经历的诠释者
所有宗教的创始人以及与他们类似的人都谈不上诚实。他们向来不是以自身的经历和体验认识事物。“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当时在我内心、在我周围发生了什么?当时我的理智清醒吗?我的意志是否排除了感官的迷惑、勇敢地抵制了幻想?”他们之中无人这样问过。可爱的教徒们现在也不这样问。他们只是渴望得到反理性的东西,并且希望轻而易举地满足这一揭望,唯其如此,他们才经历“神奇”和“再全”之类,聆听安琪儿的妙音!可是,我们——渴求理性者——则要严格体察自身的经历,像对待一项科学试验一样,时刻体察!我们要作自我试验,成为试验动物。
320.再度晤面
A:我是否完全理解你?你仍在寻求吗?在这现实世界里,何处是你命运的归宿呢?你在何处可以沐浴阳光、安享无尽的舒适、证明你的存在价值呢?你好像在对我说:但愿我们各管各、抛弃泛泛之论吧,没必要替别人和社会操闲心啊!
B:我要做的绝不止此。我不是寻求者。我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太阳!
321.慎之又慎
我们不要在惩罚、责备和纠正别人方面用过多的心思!我们是很难改变一个人的。即使我们这件事做成功了,那么我们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别人改变了!倒不如静观默察,等待着我们的影响胜过别人的影响吧!还是不要参与直接的斗争吧1斗争亦即惩罚、责备和纠正别人的意志呀!还是把自己提升得更高吧!赋予自己的榜样以更加绚丽夺目的色彩吧!用白己的光亮使旁人黯然失色吧!我们不要被别人搞得灰头土脸,像一切惩罚者和不满意者那样,我们宁可走开,眼观别处!
322.比喻
假若所有的星星均在思想家内心的循环轨道上运行,那么他们就不是最深刻的思想家;洞察自己就像洞察无限的宇宙,并将银河体系纳人内心,这样的人才知道,银河体系也是无规律的,它导致存在的混乱和迷宫一般的情状。
323.命运的奖赏
命运给我们最大的奖赏,莫过于它让我们站在敌人一边战斗,一个时期。这样,我们注定要获大胜。
324.以生活为媒介
生活没有让我失望,绝没有!年复一年,我觉得生活更加实在、更加神秘和值得贪恋了。这感觉始于这一理念:生活是求知者的试验,并非义务、灾难和欺骗!这理念是伟大的解放者!
知识对他人也许意味着别的什么,比如是歇息的床第,或达到歇息的途径,或消遣,或无聊的玩意;在我,知识则是一个既充满危险又充满胜利的世界。在这里,英雄也有用武之地。
“生活是获取知识的途径”,心里有了这一原则,人就不仅勇敢,而且也活得快乐、笑得开怀!而善于笑和生活的人,难道不首先善于战斗并夺取胜利吗?
325.什么是伟大?
假如一个人在内心没有给自己增添剧痛的力量和意志,他如何能成就伟业呢?人能吃苦,这实在微不足道,连柔弱的妇人乃至奴隶在这方面也有不同凡响的表现。但是,倘若给自己增添剧痛,听见剧痛的呼号却不被剧痛和不安所毁,这样的人才堪称伟大啊!
326.心理医生与痛苦
道学家和神学家有一个共同的劣根性:老是喜欢向人们唠叨,说人们的身心状况欠佳,必须进行彻底、艰难的治疗。人们也总是热衷于聆听这类说教,几百年如一日,也就真的相信这个偏见了,觉得自己的身心状况的确很糟了,所以老是长吁短叹,愁眉苦脸,觉得生活无望,仿佛忍耐已达极限了。
可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呢?实际上,他们是坚信和热爱生活的,满腹的诡计和灵巧足以打破窘困,拔除痛苦和不幸的棘刺。
我以为,人们性喜夸大痛苦和不幸,这似乎已成“优良”的生活习惯了;另一方面却绝口不提那些镇痛的诸如麻醉剂一类的药物。镇痛的良方还包括匆忙思考、安静的环境、美好和痛苦的回忆、意图、希望、形形色色的自尊和同情,这一切几乎都能达到麻醉的效果,而痛苦达到极致时就自然而然地不省人事了。我们十分善于在苦中加甜,尤其给心灵痛苦加甜,无论在勇敢和崇高之时还是在屈服和绝望中作谵语(高尚的谵语)时都有镇痛的辅助药物。
损失只是一时性的罢了,我们一旦受损,便有某种馈赠自天而降,比如一种新的力量,比如获得力量的契机,这也很好!道学家对我们这些“恶人”的心灵“痛苦”瞎想些什么呀!对热情之人的“不幸”又胡编我们什么呀!是啊,欺骗在这里才是正题:他们明知我们这类人多福多欢,却对此讳莫如深,因为那样有悖于他们的理论啊。按照这理论,一切幸福的原泉在于灭绝激情,剪除意志!末了,关于这些心理医生的良方及其鼓吹的彻底、艰难的治疗,我们不禁要问:我们的生活果真如此痛苦、不堪负荷而不得不用禁欲主义的、呆滞的生活方式取代才行吗?我们的状况并没有坏到必须接受禁欲主义生活方式的地步呀!
327.严肃对待
大多数人的智力是一部笨拙、阴暗而嘎嘎作响的机器,运作起来实在有点叫人厌烦。他们开动这部机器进行慎思,就叫作“认真对待事物”。噢,慎思,对他们必定是件麻烦事。
一旦人——可爱的动物——陷人沉思,似乎就都要失去良好心绪,它变得“严肃”了!“哪里有欢笑和偷悦,哪里思维就失灵。”这严肃的动物居然对一切“快乐的科学”有如是的偏见。―好吧!就让我们证明这的确是偏见吧!
328.打破愚昧
有人振振有词地、顽固地鼓吹一种信念:个人本位主义是卑鄙鲤醒的。这信念显然给个人本位主义造成了损害(而有利于群体本能意识,我将要重复一百遍这么说),因为它抽掉了个人本位主义中良好的意识,认定它是万恶之源。
“个人主义是你一生的不幸”,几千年来就是这样对人说教的,可正如上所述,这剥夺了个人主义的许多智慧、欢乐、想像力和美,而使它愚化、丑化和毒化!相反,古代哲学教导人们认识的不幸的原因则完全不同。从苏格拉底起,思想家们教诲说:“你们没有思想,愚昧,按常规得过且过,从属于邻人的意见,这,就是你们少有幸福和欢乐的原因了,而我们思想家才是最幸福最欢乐的呀。”
在此,我们姑且不论这种反愚昧的教诲是否比那种反个人主义的说教理由更充分些,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教海抽掉了愚昧意识中那自视良好的一面,这些哲人打破了愚昧。
329.闲暇与懒散
印第安人的血统存在着一种特有的野性,当年美国人掀起的淘金热就是这野性的表现,他们干活匆匆忙忙,连气都喘不过来。新世界的这种固有恶习己传染给欧洲,古老的欧罗巴也变得粗野起来了。奇怪的是,人们对此竟无任何想法。
时下,人们多以休息为耻,长时间的沉思简直要受良心的诸责了,思考时,手里要拿着表,午膳时,眼睛要盯着证券报。过日子就好比总在“耽误”事一般。“随便干什么,总比闲着好。”这原则成了一条勒死人性修养和高尚情趣的绳索。
由于劳动者的匆忙,一切礼仪和礼仪情感也消亡了,根本无暇顾及动作的节奏了。现在到处要求做事要粗略而明晰,便是明证。在希望与别人真诚相处的一切场合,在与亲朋、妇孺、师生、上司和王公贵族的交往中,人们既无精力又无时间来考虑仪式、繁琐的礼节、交谈的睿智,更谈不上安详了。追逐利润的生活总是迫使人们费尽心机,不断伪装,耍尽阴谋,占得先机。要比别人在更短的时间内成事,这在时下已成为特殊的美德。于是,允许人们恢复诚实本性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就在这少有的时间里,人们也是疲累不堪,要尽量伸展四肢百体呀。
人们写信也按这个习俗,书简的文体和内容无不打上“时间的标识”。如果说还存在社交的快乐和欣赏艺术的快乐,那么这快乐也像是奴隶在工作劳累之后稍为放松一下而已。啊,我们这些有教养或无教养的人对这“快乐”是多么满足啊!然而不久又慢慢对该不该有这快乐产生了怀疑!劳动越来越带来良好意识:图快乐的习性自称是“恢复体力的需要”,并开始自感羞愧了。“我们对自己的健康是欠了账的。”若某人在乡间的聚餐会上被人发现,他会惯于这样申辩说。是的,不久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人们在对这一习性即对生活进行思考的习性作让步时(也就是一面思索一面散步,或同友人散步),会内心感到不安,会自我蔑视的。可是,从前的情况刚好相反,劳动在人们的意识中总是不光荣的,名门望族的后裔要是不得已去干活,就会向人隐瞒自己的工作。奴隶干活也有思想负担,认为是在做被人瞧不起的事。“干活”本身就是卑贱,“只有在安闲中才有高贵和荣誉可言”,此为古化的偏见!
330.掌声
思想家不需要旁人的喝彩和掌声,只要对他自己的掌声从不怀疑就行——对他来说,这是断不可缺少的。有谁不需要自己的掌声或类似掌卢的赞美吗?
塔西佗①在谈论智者(并非中伤)时说,他从来不需要掌声。我对此是怀疑的。
①塔西佗(五五一一一八),古罗马历史学家。
331.宁愿耳聋,不愿震耳欲聋
从前,人们只需要轻轻招呼,现在不行了,必须大声呼叫才行,因为市场大大扩展了。这么一来,嗓门本来就大的人还得扯开嗓门,增大音量,就是上等货一也得声嘶力竭地叫卖。若是没有市场上的嘶哑叫唤,时下也就不存在天才人物了。
对思想家来说,这自然是个邪恶的时代。思想家必须学会在两种噪音中寻求宁静,还要佯装耳聋,直至有一天真的变聋了。他若没有学会这一套,那就存在一种危险:因焦燥和头痛而死亡的危险。
332.不愉快的时刻
大抵每个哲学家都有过不愉快的时刻,他在这个时令快乐的知识
刻思忖道:人们若是连我的普通道理都不信,这能怪我吗?
然后,一只幸灾乐祸的小鸟从他身边飞过,啾啾而鸣:“这能怪你吗?这能怪你吗?”
333.何谓“认识”?
斯宾诺莎以其特有的朴实而高超的方式说:“不要笑,不要哭,不要诅咒,而要思考。”那么,这“思考”到底与前三者―我们立即就能理解的―有何不同呢?它是嘲笑、埋怨和诅咒这些相互对抗的本能欲望所产生的结果吗?在产生一种认识前,每一种本能都必然首先对这一事物或所发生的情况提出单方面的看法,然后,各种单方面的看法彼此进行斗争,在斗争中进行折中,达到平衡和各方的认同,达到公平,达成契约。这些本能借助这公平和契约便可保存自我,维持彼此的权利。我们只明白了这一较长过程中所达到的最后和解与结论,并据此认为,所谓思考,实则为一种和解的、公平的、良好的、本质上与本能完全相反的东西,只不过是各种本能相互之间的某种关系罢了。
长久以来,人们把有意识的思考视为思考的全部。现在我们才逐渐明白,思维活动大部分都是在我们无意识、无感觉中进行的;但我还认为,这些相互斗争的种种本能彼此是十分敏感的,并力图给对方添增痛苦。这就是思想家往往会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战场上的精疲力竭!)的根源所在了。不错,在我们内心也许潜藏着英雄气概,但它绝非是斯宾诺莎所说的神圣的、“永自安眠”的东西。
有意识的思考、特别是哲学家有意识的思考,其实是一种最软弱、因而相对也是最温和、最宁静的思考方式。如此看来,对于认识之特性的理解,最容易出错的恰恰是哲学家了。
334.必须学会喜爱
我们对待音乐,首先必须学会把握音乐形象和旋律,学会把它当成一种孤立和隔绝自我的生活,然后还需要良好意愿,作出努力,方能接受它。尽管它陌生怪异,我们仍然对其意境和表现方式保持忍耐,对其神奇保持慈善心态,久而久之,我们终于习惯它了,我们期盼它,缺少它时就若有所失;于是,它也就源源不断地施展魅力和强制,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我们最终爱它,对它俯首贴耳,心醉神迷,乃至不知世上还有什么更美妙的事物。我们就这样学会了喜爱音乐,对其他事物也是这样。我们总是对陌生怪异的东西保持良好的意愿、耐心、谦逊和温和的态度,因而最终获得激赏:陌生怪异之物慢慢抛却面纱,呈现出新奇的、无可言状的美,这是它对我们殷勤好客的酬谢啊。
凡是自爱的人都是通过这样的途径学会喜爱的,舍此别无他途。人,必须学会喜爱。
335.向物理学欢呼致敬
到底有多少人善于观察呢?而在少数善于观察者中又有多少人善于观察自己呢?
“每个人都是离自己最远的人”,察人者明于此,感到很扫兴;“认识你自己吧!”这箴言是上帝对人说的,它充满恶意,且与观察自我联系起来,实令人失望。几乎每个人在谈论德行时所表现出的气质(快捷、乐意、自信、健谈、眼神、微笑、可人的热情等)都证明这栽言的确是与观察自我挂上钩的,它似乎要对你说:“亲爱的先生;这是我自己的事呀!还是带着你的问题去找那个人吧,那人会作如下回答: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像在德行方面那样明智。这就是说,当人判断‘这是对的’,推断‘此事必然发生’,并且做被自己称之为正确和必然的事时,他的行为就是符合道德的!”
可是,我的朋友,你刚才对我说了“这是对的”,你何以知道这个是对的,恰恰这个是对的呢?“因为我的良知告诉我这个对;良知首先要确定何者是符合道德的,所以它绝不会说不道德的判断的!”那你为何一定听从良知呢?你怎么会把这一判断看成是真实可靠的呢?难道就没有别的良知了吗?难道你对一种理性的良知亦即隐藏在“良知”背后的良知一无所知吗?“这是对的”―你的这一判断的来历,可追溯到你的本性、好恶、经验和非经验。你必须问:“这是怎么发生的?”接着还需问:“究竟是什么迫便我听从它了”你听从它的命令,正如士兵听从长官的命令,或者像一位妇人深爱着对她发号施令的男子,或者像惧伯发号施令者的懦夫和“马屁精”,或者像迫随他人、毫无主见的傻瓜。总之,你听从良知的原因可能有一百种,然而,你只把这个或那个判断当成是良知在发话,亦即感觉它是对的,其原因就是你自己从未深思熟虑过,盲目接受自童年起被人称之为“对”的事物;或者还有这样的原因:你的面色和荣誉,连同被你称之为“己任”的东西发生了困难,事关生存条件,所以你被迫认为那是“对”的。(你有生存的权利,你认为这无可厚非!)
你那一成不变的道德评价说不定就是一种证据,即证明你个人的可悲和没有人格,你的“道德力量”的源泉可能就在于你的固执,或者可能就在于你的无能,即无能审察新的崇高目标!简言之,你若是思考更周全一些,观察更仔细一些,学习更多一些,那么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把自己的“责任”和“良知”称为责任和良知了。洞见当初的道德评枯是如何产生的,就使你感到“责任”、“良知”这些庄严字眼是何等索然无味,正如你对其他庄严的字眼诸如“罪恶”、“拯救灵魂”、“解脱”等等感到扫兴一样。
我的朋友,现在我不谈“绝对命令”①了!这个词使我耳朵发痒,忍不住发笑,尽管你在场,一脸的严肃。此刻,我想起了老康德,他受到“绝对命令”的袭击,心乱如麻,遂逃进自己内心的“上帝”、“灵魂”、“自由”和“永恒”处,犹如一只狐狸慌张地逃回牢笼。而先前,康德的力量和智慧是打破这牢笼的!这或许是对“绝对命令”、对被他骗到手的“绝对命令”的惩罚,委实滑天下之大稽!
什么?你很钦佩内心的绝对命令?钦佩道德评价的“固定性”?钦佩“大家必须像我这样评价”的“绝对性”?果真如此,还不如钦佩你的个人主义、钦佩你的个人卞义的盲目、狭溢和平庸呢!所谓个人主义,就是把你的评价当成普遍的准则,而个人主义之所以是盲目、狭隘和平庸的,就因为它表明你尚未发现自己,尚未创造出你的独特、最独特的崇高目标——这目标从不是另一个人的,更不是大家的。
①绝对命令,或称无上命令,是康德唯心主义哲学中的伦理原则。
谁若作出这样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人人都必须这样做”,谁就还没有在“认识自我”方面走出五步远;否则他一定晓得:世上不存在、今后也不可能存在相同的行为;每个行动都是以独有的、不可能重复的方式完成的,每个将要完成的行动也是如此;行动的所有准则只涉及粗略的外表(即使是迄今一切道德的最深层和最精细的准则,也是这样),用这些准则只能达到表面上的同一性,因而是虚假的;每个行为,无论对它观察还是回顾,都是捉摸不透的;我们对一些诸如“好”、“高尚”、“伟大”等等的看法根本不可能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因为每个行为是不可认识的。不错,我们的观.点、价值评估是我们行为体系中最强有力的杠杆,然而在各种情况下,它们的力学原理又是得不到验证的。
如此说来,还是让我们一门心思来净化自己的观念和价值评估吧,不要再考虑“我们行为的道德价值”,我的朋友里人们喋喋不休地议论道德,这在当今实在令人讨厌。在道德法庭上搞审判,这有违我们的兴趣,让我们把这些议论和兴趣留给那些人吧,留给那些只会把一部分历史拖人当代、否则便无所事事的人吧,留给那些从来不是当代人的人吧!他们可是人多势众呀,他们占了大多数!
我们要成为我们自己——新颖、独特、无可比拟、自我立法、创造自我的人!为了当创造者,我们必须成为物理学家。迄今一切价值评估和理想全都建立在对物理学的无知和违背物理学的基础上,所以,我们要向物理学欢呼致敬!更要向强迫我们钻研物理学的诚实欢呼致敬!
336.大自然的吝啬
大自然为何对人如此吝啬,不让人根据其内在的光辉或多或少地发光呢?
伟人的升降沉浮为何不像日出日落那样,呈现可视的绚丽呢?人类的一切生命竟然简单明确到如此地步!
337.未来的“人性”
当我用遥远的目光回望那遥远的时代,便发现现代人身上除了奇怪的道德和疾病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其他惹人注目的东西了。姑且把我的观察称为“历史意识”吧。
历史意识是导致历史出现新奇和怪异事物的萌芽,倘若这萌芽假以时日,比如几个世纪或更长的时期,最终会长成散发奇妙气味的奇妙植物,因它之故,我们古老的地球会比现在更宜于人类安居。我们当代人刚开始一环一环地铸造情感链条,亦即对未来的强烈情感链条,但又几乎不知自己的所为。
对我们而言,这似乎称不上什么新情感,而是旧情感的弱化与式微——历史意识依旧如许地贫乏与冷膜,许多人受到它的袭击,犹如受到寒潮的侵袭一般,变得益发贫乏与冷漠了;另一些人觉得历史意识是老之将至的征候,他们视地球为忧郁的病人,这病人为了忘却自己的今天,乃撰写自己的青春史。事实上,谁把人类的历史一股脑儿当成自己的历史加以感受,谁就会普遍触摸到各色人物的忧伤:顾虑自身健康的病人,回忆青春之梦的老者,被人夺走恋人的情郎,理想毁灭了的殉道者,在战斗中未决出胜负却造成朋辈伤亡的迟暮英雄。_这便是一种新的情感色彩。
然而,承受和可以承受这形形色色、不可胜数之忧伤的英雄犹在,他在翌日的战斗打响后,犹能对朝霞和自己的命运欢呼,他思接千代,目通万里,继承了往昔一切高尚的思想,且在继承中满怀责任感。这些志行高洁之士,迄今尚无人可望其项背,他是新一代志行高洁者的“头胎儿”,他把人类的一切,诸如最老和最新之物、损失、希望、征服、胜利等集于内心,压缩为一种情感,由此而产生人类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种充满力与爱、泪与笑的神圣幸福。这幸福宛如夕阳,一直馈赠它那永不枯竭的财富,并将其倾人汪洋大海,当最可怜的鱼儿也能借助夕阳余辉的“金桨”划动时才感到自己最为富有!这神圣的情感就是未来的人性!
338.受苦的意志与同情
首先做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对你们自己是否有益呢?你们若富于同情心,对受苦的人是否有益呢?对第一个问题,我们暂且不予回答。
别人几乎不了解我们所受的巨痛,即使同吃一锅饭的人,我们也会对他隐瞒;可是当别人发现我们的苦处时,则又把苦处视为平淡。轻飘飘地祛除别人的痛苦,本来就是同情的天性呀。
然则,我们的“施主”比敌人更贬低我们的价值和意志,同情的施主在对不幸者施舍善举时,往往会有智性的轻率表现,即饰演命运之神的角色,这实在有点使人债愤不平:他完全不懂得内心的顺从和依附,正是你我不幸的所在。我心灵的整个结构、通过“不幸扣达到心灵平衡、开发新的需求和源泉、旧伤痕的愈合、对过去的排拒等,总之,凡是与不幸可能有联系的东西,亲爱的同情者一概漠然置之,他只想帮助他人,却根本想不到,世间存在不幸对个人来说是完全必要的;也根本想不到,你我需要恐惧、匮乏、贫困、黑夜、冒险、鲁莽、失误,正如需要这些东西的对立物一样;他也根本想不到——恕我说得神秘一点——通往个人的天堂路总需穿越个人的地狱。不,他不懂:“同情的宗教”(或“心”)发令帮助别人,当有人最快地完成了帮助,这个人就认为他的帮助最得力!倘若你们——这一宗教的追随者——对别人和对自己也怀有这种想法,倘若你们不愿意让自己的痛苦留在身上,连一个小时也不让留,而且防止了一切可能自远处而降的不幸,倘若你们把痛苦和不快当作邪恶、可憎、该死和生存的污点,那么,在你们内心除了同情的宗教外还有另一宗教,即舒适的宗教,而且后者说不定还是前者之母呢。哎呀,你们这些善良和舒适的人啊,怎么对人的幸福几乎是一窍不通呢!须知幸与不幸原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共生共长;可是,它们在你们身上总也长不大!
好,让我们再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吧。一个人怎样才能固守在自己的道路上呢?总有某种呼喊在召唤,召唤我们到旁边去;可我们的眼睛却绝少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所以没有必要马上丢弃自己的东西,快步跑到旁边去。我知道,把我引人歧途的方式方法不下百十种,而且都是冠冕堂皇的,最高级的要数“道德”方法了!是啊,怀有同情心的道学家甚至认为,恰恰是这个而且只有这个才是符合道德的:离开自己的路,赶快去帮助邻人!我也十分清楚,只需要让自己目睹一次真正的痛苦,我也就失落了里假若一位受苦的朋友对我说:“你看呀,我马上就要死了;你答应我,与我一起死吧。”我会答应他的,正如当我看见一个为自由面战斗的山民会使我下定决心向他伸出援手甚至献出生命一样——这是出于良好动机而挑选出来的例子,并不怎么妥帖。是的,确实存在一种隐秘的诱惑,让你去帮助一切令人同情的人,呼喊“救命”的人;而我们“自己的路”又过于艰难,要求过于苛刻,离旁人的爱和感谢也太远,所以我们也不是不愿意离开它,不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良知,而逃进旁人的良知,逃时“同情宗教”的可爱庙宇。
现在,一旦爆发某场战争,就会引发一个民族中的高尚人士的欢悦情绪。他们以狂喜的心情直面死神的威胁,因为它们相信,为国捐躯便使他们终于得到了那个久寻而不可得的允许,即允许偏离自己的目标。对他们,战争就是曲线自杀,伴随着良知的曲线自杀。
为了免谈别的,我就公开说出我的道德吧:隐居起来吧,这样使你能活下去!不必了解那些被时代认为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把三百年的悠长岁月横亘在你与当代之间吧!将当今的喧嚣即战争和革命的喧嚣当作是对你的喃喃低语吧!你也会帮助别人的,不过只帮助你完全了解其痛苦的那些人,因为他们与你有同样的希望,也就是说,你帮助的是朋友,而且是以帮助自己的方式去帮助的。我要使他们更勇敢、坚韧、单纯、愉快I我要教给他们时下很少有人懂得的东西,也是鼓吹同情的人最不懂的东西:同乐!
339.生活似女人
要看出一件作品美的极致,光靠知识和良好意愿是不够的,还要靠极为罕见的偶然机遇:云彩的纱巾从这美的极巅飘走,太阳在高空朗照,为我们。
我们必须站在合适的地方观察,我们的心灵也必须把纱巾从心灵的至高点揭去,心灵需要外在的表达,以便获得一个支撑点并掌握自己。然而,这一切鲜能同时实现。所以,我以为,一切美好事物,不管是作品、行为、人,还是大自然,其极巅至今仍不为大多数人所了解,甚至对最优秀的人物也隐而不彰。极巅即使显露了,也只显露这一次而已。
希腊人曾祈求过:“让所有美的东西一再展现吧!”噢,他们如此吁请神明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无神的现实世界根本不给我们提供美的东西,要么只提供一次l我说,世界充满美的事物,然而它们得以展露的美妙时刻实在罕见。但这也许正是生活的最大魅力所在了:一块用黄金编织的、充满美好机遇的面纱屏蔽着生活,蕴含着希望、坑拒、羞涩、嘲讽、同情、诱惑……是啊,生活就像女人!
340.临终时的苏格拉底
我十分心仪苏格拉底,他的言行、甚至他的沉默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智慧使我倾慕不已。雅典城里这位语含讥讽的“歹徒”、“蛊惑民心者”能把恃才傲物的青年感动得浑身颤抖、啜泣,诚为有史以来谈锋最健的绝顶智者,他即使沉默也显出他的伟大。我真希望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保持沉默的,果真如此,他在天才人物队伍里的身价会更高;
然而,不知是死神、毒药,还是好心或恶意,总之有某个东西使他临死时终于开口说话了;“噢,克利顿,我还欠阿斯克雷庇奥①一只公鸡呢。”听见这句既可笑又可怕的“遗言”,有人明白了它的含义:“噢,克利顿,生活是一种疾病啊!”可谓一语中的!
①阿斯克雷庇奥,希腊神话中的神医。
作为须眉男子,苏格拉底在众人眼前犹如猛士,活得潇洒、快乐,可谁料到,他竟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呢!他直面人生,强颜欢笑,而把自己最深层的情愫、最重要的评价隐藏,隐藏了一生呀!苏格拉底啊,苏格拉底深受生活的磨难!但他对生活也实施报复―使用隐晦、可怖、渎神的言语!像苏格拉底这类人是否必然自食其果呢?与苏氏那车载斗量的美德相比,一点点宽容是否太吝查了呢?噢,朋友们,在这方面,我们必须压倒希腊人!
341.行为的着重点
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①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是否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
①沙漏是古时的计时器。
你在以前或许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时你回答恶魔说:梦你是神明,我从未听见过比这更神圣的话呢!”倘若这想法压倒了你,恶魔就会改变你,说不定会把你辗得粉碎。
“你是否还要这样回答,井且一直这样回答呢?”这是人人必须回答的问题,也是你行为的着重点!或者.你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人生,均宁愿安于现状而放弃一切追求?
342.悲剧的序幕
查拉图斯特拉①三十岁时离别故乡和乌尔米湖,来到山上。他在山中以孤独和思考为乐,十年间乐此不疲;然而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一天早晨,朝霞满天,他起床后迎着朝阳走去,并对它说:“伟大的太旧啊I若是你的光辉不照耀人们,你又有何幸福可言呢!十年来,你每日登临我的穴居处。倘若没有我,没有我的鹰和蛇,你大概早就厌倦你的光辉和你来我处的这条路径了。每个黎明我们将你等候,欣然接受你充沛的光明,并虔敬地为你祝福。
看啊,我多像一只蜂儿,聚敛了大量的蜜汁,对自己的智慧已感厌倦了。我亟需人们那一双双伸开的手,好把我的智慧馈赠、奉献给他们,直到智者再度因白己的愚蠢而欢欣,穷人再度因自己的财富而快乐。为此,我必须下山,正如你每日傍晚降落在海的背后,并给另一个世界送去光明一样。噢,你,光热无量的太阳呀!我必须像你一样‘落’下去,下山,到人群中去。
祝福我吧,你那安详的眼睛毫不嫉妒这一无上的幸福!祝福这只将要溢出的杯子吧,水将泛金地从杯中流泻,载着你那狂喜的余辉流向各处!看呀!这杯予又将空空如也,查拉图斯特拉又将再度变成人了。”如此,揭开了查拉图斯特拉下山的序幕。
①查拉图斯特拉,古波斯的预言家和宗教家,公元前六世纪人。
卷五
343,我们欢乐的含义
“上帝死了”,基督教的上帝不可信了,此乃最近发生的最大事件。这事件开始将其最初的阴影投射在欧洲的大地上,至少,那些以怀疑的目光密切注视这出戏的少数人认为,一个太阳残落了,一种古老而深切的信任变成了怀疑,我们这个古老的世界必将日渐黯淡、可疑、怪异、“更加衰老”。我们大概还可以说:这事件过于重大、遥远,过于超出许多人的理解能力,故而根本没有触及到他们,他们也就不可能明白由此而产生的后果,以及哪些东西将随着这一信仰的崩溃而坍塌。有许多东西,比如整个欧洲的道德,原本是奠基、依附、植根于这一信仰的。断裂、破败、沉沦、倾覆,这一系列后果即将显现,可是有谁眼下能对此作出充分的预测才不愧为宣布这一可怕逻辑的导师呢?才不愧为宣布这一史无前例的日蚀和阴暗的预言家呢?
我们―天生的释谜者,立于高山之巅期待着未来,置身在当今和未来以及这二者的矛盾之中,是下个世纪的头胎婴儿和早产儿——现已看到那即将笼罩欧洲的阴影了,然而究竟是何原因使得我们对这阴暗丝毫不抱同情,丝毫不为自己担优和惧伯,反而是期盼这阴暗的来临呢?也许是我们受这一事件的近期影响太深之故吧,这影响也许同人们估计的恰好相反,断不是悲伤和消沉,而是难于言说的新的光明、幸福、轻松、欢愉、勇气、朝霞……
不错,我们这些哲学家和“自由的天才”一听到“老上帝已死”的消息,就顿觉周身被新的朝墩照亮,我们的心就倾泻着感激、惊诧、预知和期待的洪流。终于,我们的视野再度排除遮拦,尽管这视野还不十分明亮;我们的航船再度起航,面对重重危险;我们再度在知识领域冒险;我们的海洋再度敞开襟怀,如此“开放的海洋”堪称史无前例。
344.我们虔诚到何种程度
人们说得十分在理:在科学领域,信念是没有公民权的。只有当各种信念把自己贬抑为某种谦逊的假设、暂时的尝试、可调整的幻想之时,它们才被允许进人科学领域,或甚至获得某种价值的认可,不过,依然要加上一项限制,即它们必须处在警察——“不信任警察”——的监督下。
更确切地说,这是否表示只有当一种信念不再是信念时,才被允许进入科学领域呢?对科学思想的约束是否始于人们不应擅自产生信念呢?……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需要质问的是;为了使约束生效,是否必须存在一种专横强制的、绝对的信念,以便使其他信念沦为它的牺牲品呢?
人们知道,科学也是以某种信念为基础的,根本不存在“没有假设”的科学。“真理是否必要”,对这个问题必须先作肯定的回答,务使一切原则、信仰和信念无一例外地表达如下的意思:“没有什么比真理更必要了,与真理相比,其余一切事物只有次等价值。”这种追求真理的绝对意志究竟是什么呢?是不受人欺骗的意志吗?是不骗人的意志吗?
追求真理的意志也可解释为“不骗人”的意志,前提条件是“我不骗人”这个一般法则包括“我不骗自己”这个个别法则。可是,人为何不愿骗人呢?为何不愿受骗呢?有人说,“不愿欺骗”,和“不愿受欺骗”这二者的原因是在完全不同的范畴内。不愿受骗,是因为受骗会造成损害,是危险的,甚至是灾难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人们可以正当地对其提出责问的科学——委实是历久不衰的智慧,也是一种功利。什么?“自己不愿受骗”真的就会少受损害吗?危险和灾难就会少些吗?你们对生活的特性有何了解,从而判断最大的益处是在于绝对的不信还是绝对的信?假若绝对的信与不信这二者都必需,那么,科学从何处得到它赖以为基础的绝对信仰,即真理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也比任何信念都重要呢?假如真理与非真理都不断证明自身的功利性,那么,这种信念也就不可能产生了。实际情况也如此。
这么说来.对科学的信仰是无可争议地存在,信仰的原因不是根据这类功利的算计,而是依从“追求真理的意志”,“不惜代价地追求真理的意志”。噢,当我们把一个又一个信抑扼杀并奉献在科学的祭坛上,我们就清楚地懂得何谓“不惜一切代价”了!所以,“追求真理的意志”并非意味着“我不愿受骗”,而是“我不愿骗人,也不愿骗自己”。我们别无选择。于是我们就有了道德的基石,因为人们只顾一个劲儿问自己:“你为何不愿骗人呢?”特别是当生活出现假象的时候,假象是肯定存在的!我指的是生活存心搞欺骗、错误、颠倒、错觉、迷惑,但另一方面,它又总是显出叫人相信的模样,它可能是一种企图,说得和缓一些,可能是唐?吉诃德式的狂热的荒唐,也可能是某种险恶的东西,即仇视生命的、毁灭性的原则……“追求真理的意志”就可能变成追求死亡的、隐秘的意志。于是,“为何要科学”这个问题又把我们引回到道德问题上来了。如果生活、自然和历史是“不道德的”,那么为何还要道德呢?毫无疑问,一个求真的人、以信仰科学为前提的人所肯定的世界是迥异于生活、自然和历史的世界的,但他在多大程度上肯定这“另一世界”呢?他是否因此而必须否定这“另一世界”的对立面―现实世界、我们的世界呢?……
据说人们已经领悟到(我也早就认为),我们对科学的信仰始终还是基于一种形而上学的信仰。我们,当今的求知者、无神论者和反形而上学者,也是从那个古老信仰即从基督徒的和柏拉图的信仰所点燃的千年火堆中取自己之火的,认为上帝即真理,真理是神圣的……可是,倘若这信仰越来越不可信,倘若没有任何东西证明自己是神圣的,倘若上帝本身也证明自己是历时最久的谎言,那将会怎样呢?
345.道德问题
人格缺陷所造成的恶果随处可见。柔弱、浅薄、被窒息的、自我否定和否定一切的人格已不再适于做任何好事,尤其不适合于从事哲学研究。
“无私”不论在何处均无价值可言;大问题需要大的关爱,而这,只有强人、完人、坚定自恃的人方可办到。思想家要么以他个人特有的方式对待他的问题,这样他就会在问题中找到自己的命运、痛苦和至幸;要么以“非个人特有的”方式对待,即用冷漠而好奇的思想触瘾去接触和理解问题。这二者实在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是后一种情形,断不会产生什么结果,故不要对它抱任何指望。因为重大的问题——即使它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懦夫和蛤蟆所能理解的,这是他们的习性使然,永远如此。而且,这习性是他们和一切女人所共有的。
我至今尚未碰到有谁(书本里也没有碰到)是作为人在看待道德,并把道德当成一个问题、当作自己的痛苦、折磨、至乐和激情,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显然,道德至今根本不算一个问题,毋宁说是人们在经历猜疑、不和、矛盾之后而达成一致的东西,是思想家在其中歇息、松弛继而重新振奋的处所。我至今尚未发现任何人敢评估道德的价值;我甚至发觉人们对科学尝试的好奇心也灭绝了,心理学家和历史学家那种被娇惯的尝试性的想像力也没有了,本来,这想像力可随便飞快捕捉到一个问题,又勿需费劲知道到底捕住了什么。我几乎没有搜集到什么资料,可供撰写一本价值评估史(还想写点有关价值评枯的论文及论理学史),以便激励人们对这一历史的爱好,增长这方面的才能。不过今天我才意识到,我的努力全是枉然。那些道德史学家(尤其是英国人)的确无足轻重,连他们自己通常也很轻信地服从某种道德的命令,充当替这道德扛招牌的侍从而不自知;仍在重复在基督教统治下的欧洲一直被人忠诚传颂的民间迷信:道德行为的本质特征就在于无私、否定自我、牺牲自我,就在于同情。
他们在这个前提条件下所犯的普遍错误,就是坚持认为,各国人民,至少是顺民在道德原则上具有共通性,并且从中推导出对你我的绝对约束力;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当他们明白民族不同则道德迥异的这一真理后,又得出所有的道德均无约束力的结论。这两种做法皆等同儿戏。他们之中的较为高明者也是犯有错误的,他们发现并批判一个民族对其道德的种种看法、人对人的普遍道德的种种看法,也就是发现并批判关于道德的起源、宗教制裁、自由意志的种种偏见(也不排除是愚见),就误以为这样做是对道德本身进行批判了。
然而,“你应该……”这类准则的价值是独立于、迥异于这一类道德见解的,也是独立于、迥异于其错误似杂草丛生的道德,就好像一种药物对于病人的价值不取决于这病人是否有科学头脑,或者像老妪对药物一无所知一样。一种道德甚至可以从一种错误中产生,但是用这种观点来阐述道德价值问题至今尚未有过,也就是说,迄今无人核验过所有药品中那最著名的一种——道德价值。那么.怀疑这价值乃是当今第一要务,是啊,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346.我们的疑问
你们不理解吗?事实卜,人们总想尽力设法理解我们,我们也在给自己寻找各种说法和听别人怎么议论。我们是谁呢?就简单地用较陈旧的字眼自称吧:无神论者、怀疑论者或非道德者。但我们觉得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叫了,我们成为这三种人是在晚年,所以人们不理解,也是你们这些好事者不能理解的,这理解需要很大的勇气。
不!我们不要再学那些硬要从无信仰中制造出某种信仰、目的和殉道的人,要屏弃他们的幸酸和激情!我们洞见这个世界绝非神圣,依照人的标准也绝非理性、仁慈和正义。我们因为看得分明,所以我们如同被蒸发干了似的,变冷变硬了;我们生活于斯的这个世界是非神圣、非道德“非人性”的,可是,我们在很长时间内对它作了错误的、骗人的解释,原因就在于我们听任了自己的那个崇拜意志,即听任了一种需要。人,是一种崇拜的动物!
但人又是怀疑的动物。我们原先猜疑这个世界是无价值的,现在总算被我们猜中了,确定无疑了。这么多的怀疑.这么多的哲理!我们还是不要说破自己也觉得可笑的事实吧:倘若人们需要发明一种价值,那么这虚构的价值定然超过现实世界的价值。但我们从虚构的价值中退了回来,如同从人的虚荣和无理性的迷惘中退回一样。
这迷惘的最后表现形式是现代悲观主义,比较古老而强烈的表现形式是佛教教义,不过基督教也有类似的困惑,而且更暧昧、更可疑,故而对人的蛊惑更甚。人作为“否定世界”的原则,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价值标准,作为世界的法官——这法官最后把存在本身也置于他的天平上,而且发觉它的分量太轻——我们逐渐意识到“人面对世界”的整体姿态是极度乏味的,十分讨厌的,当我们发觉“人与世界”并存,只是当中被这个小词“与”的傲气所隔,便不禁莞尔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呢?笑是否意味着我们在鄙视人的这一方面进了一步?在悲观主义、在鄙视存在——我们可以认知的存在——等方面也进了一步?我们是否沉湎于怀疑这个世界的矛盾呢?(迄今,我们是怀着崇拜在这个世界上安家啊!为了这个世界,我们才苟且偷生!)我们是否沉湎于怀疑另一个世界,即怀疑我们自己本身呢?无情地、彻底地怀疑我们自己,这怀疑现在愈益迫使欧洲人就范,并且将毫不费力地使未来几代人作出惊人的抉择:“要么废除你们的崇拜,要么废除你们自己!”后者是虚无主义,前者是否也是虚无主义呢?这就是我们的疑问。
347.信徒与信仰需要
一个人需要多少信仰才能使自己发达兴旺呢?需要多少“坚固物”的支撑才不致使自己动摇呢?这,便是个人力量的测量仪。(或者说得更明确些,是他的软弱的测量仪。)
在我看来,古老欧陆的大多数人当今仍需要基督教,所以该教依然受到人们的信仰。人就是这样:对一种信仰他可以反驳千百次,但一旦需要它,又可以说它是“真理”,其根据就是圣经上所载的那著名的“力量的证明。”
有些人需要形而上学,但也狂热地要求获得某种确定性,这种要求时下在广大群众中已掀起科学的实证主义浪潮,此乃一种希望确确实实获得某种东西的要求(另一方面,由于这种带有确定性的要求过于急迫,因而被认为是轻率的),这也是寻求支撑和依傍的要求,简言之,亦即人的软弱本性。这软弱本性虽则未创立各种宗教、形而上学理论和信念,但也对这些东西起了维护的作用。事实上,在实证主义哲学体系四周,弥漫着悲观主义的阴郁气氛、厌倦、宿命论、失望、对再度失望的恐惧,或表现出仇恨、情绪不佳、激愤的无政府主义、种种症状的软弱情感和矫饰。当代一些聪明绝顶之士因为满怀一腔激愤而在穷街陋巷失去了自我。比如,这激愤表现在所谓的“祖国情感”里(我把它比作法国的沙文主义,“日尔曼式”的),或表现在仿效巴黎自然主义者的美学信仰里(巴黎自然主义者仅仅拾取和揭示自然中某些引起人们恶感和惊惧感的东西,人们今天喜欢把它们称为“十足的真实”),或表现在彼得堡式的虚无主义里(这模式就是信奉无信仰,直至为此殉难),凡此种种激烈情感莫不首先表现出对信仰、依附和支撑的需要……
哪里缺乏意志,哪里就急不可待地需要信仰。意志作为命令的情感,是自主和力量的最重要标志,这就是说,一个人越是不知道如何下命令,他就越是急不可待地渴望一个下命令的人,一个严令的人,越是急不可待地渴望神明、王公、上层阶级、医师、听忏悔的神父、教条和党派意识。由此可以推断,世界的两大宗教,即佛教和基督教之所以产生并迅速传播,皆因人的意志患病,病入膏育。事实确实如此,这两大宗教均找到那种因意志催病而产生的荒谬要求,乃至绝望要求,即要求“你应该如何如何……”它们是意志软弱时代的宿命论教师爷,给芸芸众生提供宿命论这一精神支柱,提供一种新的前景,使他们滋生新的愿望,享受这愿望。
宿命论乃是使弱者和失去自信者达到“增强意志”的不二法门,是对整个思想界、知识界的催眠术,有利于促进当今占统治地位的观念和情感,亦即被基督徒称之为“营养过度”的信仰。倘若一个人对他必须接受命令的理由深信不疑,他就成了“信徒”;若情形相反,那就表现出人的自决力量和意向,即表现出人的自由意志了。这时,思想告别了任何信仰,告别了任何要求获得确定性的愿望,而习惯于以轻便的绳素和可能性支撑自己,即便面临深渊犹能手舞足蹈,这样的思想即为卓尔不群的自由思想啊里
348.学者的出身
在欧洲,学者出身于各个阶层和社会环境,犹如并不需要特殊土壤的植物,因此,他们在本质上应属于民主思想的载体,然而,这个出身却背叛了自身。
假若一个人将自己的目力训练到从一本学术专著、一篇科学论文便可抓住这位学者的智性特点——凡学者皆有这样的特点——那么,他也就可以在这特点的背后进而发现这位学者“早先的历史”,即他的家庭及职业。
如果一位学者表露出这样的情感:“现在证明我己将它完成”,这通常就意味着这学者的先辈仍然括在他的血液和本能中,在他看来,他“所完成的工作”是好的、有益的工作;他所说的“证明”是一种象征,表明这个祖祖辈辈一向勤劳的家族所干的都是“好职业”。例如,档案保管员和办公室文书的主要工作是整理资料,将其分类存放,并制成图表加以说明。要是他们的儿子当了学徒,也会表现出这样的偏爱:用图表对一个问题作简要说明,这样做,他就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世上也有与此相似的哲学家,说到底,他们只是“图表脑袋”罢了,父辈的行业特点变成了他们的工作内容,证明了他们分类和制作图表的才能。律师之子即使当了学者也必定是律师,关于他的事业,他首先考虑的是维护公正,然后也许就真地获得了公正。人们要识辨基督教神职人员和神学教师之子,只消看其天真的自信便知。他们作为学者,自信地以为其事业已经得到证明,故而表现一种热烈的敬业情神,完全习惯于别人对他们的信任——这,仅是父辈的“行业”所赐罢了!相反,犹太人根据商界和犹太民族的历史状况,对于别人的信任是非常不习惯的。让我们来观察一下犹太学者吧:他们重视逻辑,就是说,重视用说理的办法强迫别人同意。他们知道,纵然存在着反犹太人的种族恶感和阶级恶感,人们不愿相信他们,然而他们必定会以逻辑取胜的,没有什么比逻辑更民主的了。逻辑不顾人格的尊严,可以把鹰钩鼻说成直鼻。(在此附带说明一下,正是在逻辑化和纯思维习惯方面,欧洲从犹太人那里得益匪浅,尤以德国人为甚。德国人是个该诅咒的理性民族,当前仍需首先给它“洗洗脑筋”。凡犹太人影响所及之处,他们总是教导别人彼此更要疏离,推理更要精确,书写更要清晰。把一个民族带至“理性”,便是犹太人的使命。)
349.再论学者的出身
决意自我保存是陷人窘境的表示,也是对生命的基本本能进行限制的表示(这本能旨在权力扩张,权力意志常常怀疑自我保存的本能并将其牺牲)。比如,患肺结核病的斯宾诺莎和其他哲学家就把所谓的自我保存本能看成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东西,有人认为这是很有象征意味的,表明这些人恰恰是身陷困境的人!
现代自然科学同斯宾诺莎的教条纠缠在一起(尤其以达尔文主义为最,连同他那不可理喻的“生存斗争”的片面理论),这恐怕与大多数自然科学家的出身有关,他们是“老百姓”,其祖先贫穷、卑微,故切身体会到处世维艰。所以,在英国达尔文主义的周围弥漫着一种气氛,恰似英国人口过剩所造成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和小市民散发的贫困叹息。但身为自然研究者,应走出人的逼仄空间,到大自然中去,那里没有贫困状态,有的只是过度的丰裕和无穷的豪奢。“生存斗争”只是一个例外,是一个时期内生存意志受到限制所致。而大大小小的斗争全是围绕着为获得优势、发展和扩张而展开,为了获得适宜于权力意志即生存意志的权力而展开。
350.向诚信之人致敬
反教会斗争的含义甚多,其中包括这一斗争,即普通、诚信、快乐、率真的人们反对重要、深沉、安逸、邪恶、可疑之人的统治的斗争。后者早就心存疑虑,在煞费苦心地思考着存在的价值和自身的价值。民众普遍的本能意识、感性生活的乐趣以及“善良的心灵”背叛了他们。整个罗马教会乃奠基于南欧人怀疑北欧人的人性,北欧人一直是被误解的。而这怀疑又是南欧人从遥远的东方、从远古而神秘的亚洲、从亚洲人那内省之修身方法中继承过来的。基督新教无异于一场人民起义,对诚实、笃信、心无城府的人们有利(北欧人总比南欧人善良、率真一些),然而,只有法国大革命才把王权完整而庄严地交到“好人”手里(绵羊、驴、鹅,以及一切率真、爱吵闹之人)。
351.向牧师致敬
我想,民众(当今,谁不是“民众”呢)所理解的明智就是乡间牧师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母牛似的闲静、虔敬与温良,他躺在草地上,认真、反复品味和审视着生活。对此,哲学家们颇不以为然,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够“大众”化,更不似乡间牧师一类吧。他们可能要到最后才相信,民众能够理解与他们相距最远的东西:求知者的伟大激情。求知者始终生活且必须生活在最重要问题和最深重责任的乌云里,而不是旁观、置身度外,不是冷摸、安稳、客观……
当民众找到“智者”的典型,他们就会对他顶礼膜拜,大加赞颂,用最美的言辞和最高的荣誉。这类人便是教厚、严肃、纯朴、清心寡欲的牧师及其相类似者。民众对他们的赞美里包含对智慧的崇敬。除了对他们,民众还会对谁表示感谢呢?这些人来自民众,属于民众,犹如被遴选出来专为民众的福社而献身似的,他们也自信是为上帝献身的。民众可以对他们倾诉衷肠而不被责罚,可以抛却忧愁、烦恼和心中的秘密(因为凡是能“与自己沟通”的人就能摆脱自我;向别人“告白”的人就能忘却心事),这儿存在生存所必需的东丙,就是说,民众需要净化灵魂的疏导、需要疏导沟渠中的洁水、关爱的急流和坚强、谦逊和纯洁的心灵,亦即随时准备为这个非官方机构提供心理保健服务甚至准备为此献身的心灵,这是一种牺牲精神啊,牧师永是祭品……
民众把这类富于牺牲精神、沉静严肃的“信仰”者视为智者,视为无所不知的人,自信的人(与民众不怎么自信相比),谁能防民之口,剥夺这类美誉和崇敬呢?
然而,哲学家与民众的谦逊是截然相反的,在他们看来,牧师也是“民众”,而非知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知者”。怀着这种偏见和信念,他们才对“民众”表示谅解。在希腊,是谦逊发明了“哲学家”这个词,又是谦逊把自称明智的这一华丽的傲慢让给了思想界的这些演员―此乃毕达哥拉斯①和柏拉图这类自傲的怪物的谦逊。
③毕达哥拉斯(公元前五八二一公元前五O七),希腊哲学家衣数学家。
352.道德为何不可缺少?
一般说来,赤身裸体者不堪入目,我说的是欧洲男性。(绝不是指欧洲女性!)倘若魔术师用魔法突然剥去兴致极高的同桌共餐者的衣裳,我想,那不仅使欢乐气氛荡然无存,而且也倒尽胃口。我们欧洲人似乎不可缺少那神类似衣裳的假面具。
然则,“道德之士”的伪装,他们借助种种道德俗套和正派得体的概念作掩饰,我们善意地把自己的行为隐藏在义务、美德,集体意识、荣誉和否定自我等概念后面,凡此种种难道没有充足的理由吗?我的意思不是说要把人性的邪恶和卑下以及我们内在的丑恶、狂野的兽性掩盖起来,正好相反,作为驯服的动物,我们的外形委实可耻,故而需要道德的伪装。欧洲人的“内在人格”长久以来没有坏甄让人一看就懂”的地步(目的是为了好看),他们用道德伪装,乃是因为他们业已沦为多病、赢弱、浅缺的动物。它要做“驯服”的动物,其理由是充分的,就因为它畸形、不完整、屏弱、笨拙……
并不是可怖的猛兽需要道德伪装,而是平庸、畏葱、自感倦怠的群居动物才需要。道德打扮了欧洲人,且过于华丽——让我们承认这点吧——才使其显得高尚、重要、体面些,乃至“神圣”些。
353.宗教的起源
宗教创始人的真正发明,一方面是找到了一种特定的生活模式及道德习俗,并使之成为准则,消除人的厌世情绪;另一方面是阐释这种生活模式,于是,这生活散发出最高的价值光辉,成为人们为之奋斗、有时甚至献出生命的至善之物。
这两个方面的发明,实际上后一种更为重要,因为某种生活模式通常己经存在,人们只是不知道它与其他生活方式相比,其价值如何罢了。宗教创始人的重要性及其首创精神就表现在他发现并选择了这种生活模式,并首先认识到它的功用,知道如何阐释这功用。比如,耶稣(或者是保罗)在古罗马占领的地区,即意大利版图以外的占领区,发现了一种小民百姓的生活。此乃一种简朴、崇尚道德且压抑的生活,耶稣对它作了诊释,赋与它至高无上的意义与价值,由此也赋与它蔑视其他生活方式的勇气,赋与它摩拉维亚教徒①那宁静中的狂热,内心隐秘的自信,这相信日渐增强,终于准备“征服世界”了(指征服罗马以及罗马帝国的上层阶级)。
①奉拉维亚教徒,墓督教教派之一的教徒,散布在捷克摩拉维亚地区。
释逸牟尼同样也发现了一类人,这类人散布在该民族的各个阶层,其社会地位不同,怠惰而善良(更无恶意,绝不冒犯他人),其生活是节制的,几乎没有什么需求——这也是怠惰使然。释迦牟尼懂得,他必定能使他们接受这一信仰:承诺免除人世的艰辛(即劳动的艰辛,行动的艰辛)。这个“懂得”便是他的天才。
宗教创始人还必须从心理学上理解某些普通人,他们尚未认清自己同属一类,正是他把这些人捏合在一起。因此,宗教的创立总是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
354.论“类群的保护意识”
当我们开始领悟,我们在何种程度上可以省去意识时,意识问题(更确切地说,是自我意识问题)才出现在我们面前。现在,生理学和动物学史(它们用了两个世纪的时间才赶上莱布尼兹①预先提出的怀疑)把我们推到领悟意识问题的初始阶段。我们本来可以思考、感觉、希望和回忆,本来也可以根据词义“行动”,而这一切并不需要“进人我们的意识”(正如某些形象性的说法),整个人生即使不在镜子中得到反映也是客观存在的,正如我们的绝大部分生活,亦即我们绝大部分意愿、思想和情感没有这种反映也照样进行,这种论调,年纪稍长的哲学家听起来可能会感到有些刺耳。
①莱布尼兹(一六四六~一七一六),德国哲学家和数学家。
假如意识在大体上是多余的,那么它究有何用呢?你想听听我对这问题的回答、听听我的回答中也许会有的出格的猜度吗?
我以为,意识的敏锐和强度总是与人(或动物)的沟通能力成正比,而沟通能力又与沟通需要成正比。沟通需要不应作如下理解:似乎一个人擅长把自己的需要告知他人,并使他人理解,他就因此必须依赖他人了。我以为,哪里长久存在迫使人们彼此倾诉、彼此尽快而精确理解的需要,哪里就存在过剩的沟通能力和技巧,仿佛是一笔慢慢聚敛的财富,正等待一个继承人对它恣意挥霍一般,所有的民族及其世世代代莫不如此。(所谓的艺术家就是这种继承人,演说家、布道者、作家也是,还有一代代“晚辈”,这个词的含义就是,“晚辈”的本性就是挥霍。)
假如这一观察是正确的,那么我就再作如下猜度:意识只是在沟通需要的压力下才产生,在人与人之间(尤其在发布命令者和服从命令者之间),意识从来就是必需的,有用的,也只是与这个“功利”相关才产生。意识原本只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网络,只是作为联系网络它才必须发展。隐士和猛兽一样的人不需要它。我们的行为、思想、情感及内心活动进人自己的意识―至少一部分进入意识——这是那种可怕的、长期控制人的“必须”所造成的后果:犹如——头受威胁的动物,人需要帮助和保护,需要气质相投的友伴,需要善于表达他的危难,让别人理解自己,凡此种种,他必须先有“意识”,也就是要“知道”自己缺少什么,思考什么,要“知道”自己的情绪。
我再重复一遍,人如同每一种动物,总在不断地思考,但它对此并不自觉。变为自觉思考的只是思考中最小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最表面、最简单的一部分,因为有意识的思考是用语言即沟通符号进行的,由此而揭示了意识的起源。简言之,语言的发展和意识的发展(不是理性的发展,仅是理性的自我意识的发展)是携手并进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人与人之间,不仅是语言,而且还有眼神、表情或紧迫之事,均可作为沟通的桥梁。我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感官印象,将这印象固定并表达出来的力量增强了,这力量便是一种要通过符号把感官印象传达给他人的强迫。
发明沟通符号的人也是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的人,人作为社会的群居动物,才学会意识到自己,他一直是这样做的,而且越来越自觉了。人们可以看出我的观点了:意识本不属于人的个体生存的范畴,而是属于他的群体习性;由此推断,意识只是由于群体的功利才得以敏锐地发展;所以,尽管我们每个人的最佳意愿是尽可能作为独特个体看待自己,“了解自己”,然而,把他带进意识的,恰恰不是他的独特个体,而是他的“群体”;我们思想本身一直被意识的特点即意识中发号施令的“群体保护意识”所战胜,进而被改编,倒退为群体的观点。
从根本上说,我们的行为是无可比拟的个性化的,独特的,这毫无疑问;然而,一旦我们把自己的行为改编进人意识,它们就立即面目全非了……依照我对本原的现象论和主观论的理解,动物意识的本质所造成的结果是:我们可以意识到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表面世界、符号世界、一般化世界;一切被意识到的东西都是浅薄、愚蠢、一般化、符号、群体标识;与一切意识相联系的是大量而彻底的变质、虚假、肤浅和概括,故而,逐渐增强的意识其实是一种危险。谁生活在最具有意识的欧洲人中谁就知道,这意识实则为一种病态!人们已经看出,欧洲人的意识不属于我在这里所论及的主观和客观的对象。这,还是留待那些仍然钻在文法(大众的形而上学)圈套里的认识论学者去判定吧。首先,欧洲人的意识不是“事物本身”的对象,不是现象的对象,因为我们远远没有“认识”到足以能下如此判断的程度。我们压根没有专门主司认识和“真实”的感官组织,我们所“知道”(或者相信,或者自以为)的,恰恰是对群体利益有用的东西,而这里所说的“有用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信念和自以为是,说不定正是欲置我们于死地的灾难性的愚蠢呢。
355.“认识”的起源
我在街头巷尾听到这一解释,听到民众中有人说“他认识我”,于是自问:民众到底是怎样理解“认识”的呢?当民众需要“认识”时,他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2他们需要的无非是把某种陌生的东西还原为某种熟悉的东西罢了。
我们哲学家对于“认识”的理解是否更深一些呢?所谓熟悉,就是我们对某种东西已经习惯,不再对它感到诧异,比如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置身于其中的某一规律,我们十分在行的桩桩件件事情。什么?我们求知的需要不正是追求熟悉事物的需要吗?不就是那种在一切怪异、不寻常、值得疑问的事情中发现某种不再使我们为之焦虑不安的东西的意愿吗?难道不是恐惧的直觉责成我们去认识吗?难道认知者的快乐不正是重新获得安全感吗?……当哲学家把世界还原成“理念”时,他就说世界“已被认识了”。噢,难道这不是因为他对这“理念”太熟悉、太习以为常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对这“理念”绝少感到不安和害怕吗?噢,这便是求知者的自满自足呀!看看他们的原则和对世界之谜所作的解答吧!每当他们在事物中和事物背后重新发现了什么——可惜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东西,比如是我们的基础知识,或者是摊们的逻辑、意愿、贪求等等,他们是多么高兴啊!因为“熟悉的东西就是已经被认识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其中的胆小者认为,熟悉的至少比陌生的易于认识,而认识的方法是从“内心世界”和“意识中的事实”出发,因为它们是我们熟悉的呀!真是荒唐到极点!熟悉的就是习惯的,而习惯的却是最难“认识”的。把习惯的当作何题.当作陌生的、遥远的、“我们身外”之物加以认识,真是相当不易啊……
与心理学和意识要素的评论(所谓的非自然科学)相比较,自然科学的最大可靠性正是建立在把陌生之物当作研究对象的基础上,而且这研究对象充满着矛盾和荒谬。自然科学不把熟悉的事物当作研究对象……
356.欧洲怎样才能变得更“艺术”?
生活的关怀时下依旧把某个职业强派给几乎所有的欧洲人,尽管在这过渡时期,许多东西己不再搞强迫了。少数人虽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不过也是表面上的自由罢了,大多数人的职业角色是被强派的。
结果是令人奇怪的:几乎所有的欧洲人在年岁渐老时对自己的角色都感到迷惑不解,他们成了自己“精湛表演”的牺牲品了;当初择业时的偶然因素、情绪、专断是怎样地左右了他们,他们已全然忘却。他们本来可饰演别的角色,可现在为时晚矣!若是更深层地进行观察,则可看出他们的个性是从角色中即从人为的特性中演变而来。在某些时期,人们坚信他们命中注定要以这个职业为生,而不愿承认此中的偶然因素。阶级、职业、世袭的行业特权借助这一信念得以建立以中世纪为特点的社会高塔,这塔的坚固耐久性确也值得赞颂。(持久性在世上具有头等价值哩!)
但是,也有与此完全不同的时代,即真正的民主时代,人们越来越忘却上述的信念,而另一种大胆的信念、相反的观点在前台崭露头角,比如最初在培里克利斯①时代,雅典人的信念颇引人瞩目,又比如当代美国人的信念现在越来越成为欧洲人的信念了。在这样一些时代,个人坚信自己无事不可为,无角色不可胜任,人人都在作自我尝试、即兴表演、全新的试验,而且带着偷悦的心绪。一切自然的停止了,变成人为的……
①培里克利斯(公元前四九九一公元前四二九),雅典政治家,在其执政期间,雅典开创了辉煌的文明,为雅典的黄金时代。
希腊人首先具备了这一角色信念,即艺术家的信念,然后正如人们知道的那样,他们一步一步地经历了神奇的、但也并非在每个方面都值得模仿的变化:他们真的成了演员,作为演员蛊惑、征服大众,最后甚至成了“世界的征服者”。我所担心的,时下人们也明显感觉到的是:倘若人们来了兴致紧步希腊人的后尘,那么我们现代人就全都站在同一条道上了。每当有人开始发觉他怎样扮演一个角色以及能扮演到何种程度时,他就已经是个演员了……
于是,涌现了在较为稳固、有较多限制的时代无法产生的新群体(在那样的时代,这些人要么被置于“底层”,要么被束缚或被怀疑为寡廉鲜耻),由此屡屡出现最有趣、也是最愚蠢的历史时代,五花八门的“演员”们成了这些时代的真正主宰;而另一类人则处境越来越不利了,尤以“建筑大师”为甚。目前,建设力量业已瘫痪,作长远规划的勇气迭遭挫折,组织方面的人材匾乏。谁会斗胆去做几于年才能实现的工作呢?一个人要预计和规划未来,并为此而牺牲,只有作为宏伟建筑物上的一块砖才有价值,才有意义——这样的基本信念已经灭绝了!他为何首先必须坚定地成为一块砖,而不做“演员”呢?
简单地说,从现在开始,社会是不会被建设、也不可能再被建设了,因为建筑材料奇缺,我们不再是社会的材料了。这就是当今的现实!然而,社会主义者们,这些最短视或许最诚实但也最麻木的人却相信、希望和梦想着相反的现实,并连篇累牍地撰文大加宣传,我觉得这也无关宏旨。他们用俯拾皆是的“自由的社会”一类词语来描写未来。自山的社会吗?噢,这样的社会美则美矣,可诸位仁兄知否,这样的社会何以建设呢?用“木质的铁”来建设吗?用著名的“木质的铁”甚至还不是“木质的铁”吗?……
357.老问题“何谓德国式”?
让我们复核一下那些得益于德国人的哲学思想成果吧,它们是否在某种被允许的意识里依然对整个民族有益呢?我们能否说,它们也是“德国心灵”之作,至少是“德国心灵”之象征呢,正如我们习惯于把柏拉图的观念、把他那几近宗教式的形式狂热视为“希腊心灵”之明证一样呢?或者刚好相反?这些成果是否在整个民族的思想中独具特色、属于特殊事物呢?比如歌德那善意的异教徒信仰,稗斯麦在德国人中实行善意的马基雅维利主义①,即他的所谓“现实政治”?我们哲学家是否有悖于“德国心灵”之需要?德国哲学家是否真是穷究哲理的德国人?
我想起三个例子。第一是莱布尼兹那无与伦比的观点,他用这观点不仅反对笛卡儿,而且也反对所有被认为是正确的哲学家前辈,这观点便是:意识只是观念的偶然,而不是观念的必然和本质,那么,我们称之为意识的东西只是我们精神和心灵世界的一种状态罢了(也许还是一种病态),而绝非世界的本质。这一思想的深邃至今尚不可测,它是否是德国式的观念呢?有没有理由猜测,一个拉丁人绝不会轻易想到这个大转折的观点上来呢?——因为这是个大转折啊。
第二,让我们回忆一下康德给“因果关系”打上的那个巨大的问号。他并不像休谟⑧那样怀疑自己的正确性,而是小心翼翼地界定范围,让“因果律”这一概念只在这个范围内具有意义(人们至今尚未完成这一界定)。
第三,让我们回忆黑格尔那强有力的冲击一切逻辑习惯的惊人举措。当时他勇于讲授物种是各自进化的,由此推动欧洲一代才俊掀起一场伟大的科学运动,促成了达尔文主义。没有黑格尔就没有达尔文,黑格尔首先把“进化”这一具有决定意义的概念引人科学界,其革故鼎新之举是否是德国式的呢?回答是肯定的,毋庸置疑。
①马基雅维利主义,指政治土的权术主义。马基雅维利(一四六九~一五二七),意大利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
②休谟(一七一一~一七七六),英国哲学家和政治家,是反对因果律的经验主义者。
在这三个案例中,我们都感到某个东西是被我们自己“发现”和言中的,我们对它既感激又惊喜。每个案例都是德国人自我认识、体验、把握的深思熟虑的产物:莱布尼兹说过:“我们的内心世界更丰富,更广阔,更隐秘。”对此,我们颇有同感。身为德国人,我们与康德一样,都怀疑自然科学知识的永久有效性,也怀疑万事万物是否必须借助因果律加以认识。对我们而言,可知的东西价值甚低。即使没有黑格尔这个人,只要我们(与所有的拉了人相反)本能地赋与“进化”、“变化”以更深刻的意义、更丰富的价值,那么,我们德国人也是黑格尔信徒。我们对“存在”的正确性是不大相信的,同样,我们也不喜欢承认人的逻辑就是唯一的逻辑(而是说服自己,人的逻辑只是一种特殊情况,也许是最怪异和最愚蠢的一种)。
第四个问题是,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亦即存在的价值问题,是否必然是德国人才有的呢?我以为不是。对上帝信仰的日趋式微以及科学的无神论的胜利是全欧性的,对此,欧洲各国人民均功不可没,均应分享荣耀。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显然是因久盼这一事件而产生的,这是每位“心灵天文学家”可以推断出来的。
正是与叔本华同时代的德国人对无神论的胜利起到延误的作用,延误得最久,为害最烈。黑格尔便是最出色的延误者,他总是借助我们的第六感觉——“历史感”劝说我们相信存在的神性,而身为哲学家的叔本华,是我们德国人拥有的首位自封的无神论者,不屈不挠的无神论者。他敌视黑格尔的背景就在于此。在他看来,存在的非神性是显而易见、毋庸争辩之事。每当他发现某人在这方面犹豫不定或拐弯抹角,他便失去哲学家的谨慎,火冒三丈。这恰恰显示了他的诚实品格。绝对诚实的无神论正是叔本华提出存在价值这个悲观问题的先决条件,此乃欧洲良心获得的重大胜利,是两千年以来教育人们崇尚真理的最卓有成效的行动,导致最终戳穿信仰上帝的谎言……
究竟是什么战胜了基督教上帝呢?是科学的良知和理智的纯洁。而它们正是从基督教道德本身、愈益严谨的诚实理念以及基督教良心的忏悔中被改编过来并升华而成的,可谓不惜代价。把大自然视为上帝善意与呵护的明证,把历史诠释为上帝理性之荣耀,在解释个人的经历时,以为心灵的一切安排、暗示都是为了爱(正如虔诚之人长期以来所解释的),等等,等等,这一切均一去不复返了,因为它们无不违背良知,有良知的人认为这些是不诚实的、不正当的,全是谎言、虚弱和法儒,是男人的女儿态。具备这种严肃态度,我们便是优秀的欧洲人了,是欧洲最持久最勇敢的继承者了,即继承了战胜自我的精神。
当我们竭力排拒基督教的阐释,像对待一枚假币一样谴责基督教教义时,叔本华提出的那个问题便令人惊惧地冲着我们来了:存在到底有无意义?这个问题需要经历数个世纪才能听到完整而深邃的回答。至于叔本华本人的答案,请原谅我这么说,是稍嫌草率和幼稚的,是不得已的调和,未能摆脱基督教禁欲主义道德观的案臼。不过,他毕竟解除了对上帝的信仰,?……终归是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如上所述,他是作为一个优秀的欧洲人而不是作为德国人提出的。德国人是否应以关注叔本华的姿态来证明其内心与叔氏所提出的问题相关和相近呢?证明他们是否准备探讨并需要探讨这个问题呢?叔本华谢世后,德国人对他的问题作了思考,还出了书——诚然为时太晚!——但仍不足以促进大家与这个问题的密切联系,让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就那么笨拙地搁置着。看来,他们对这问题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我说此话根本不是针对爱德华?冯?哈特曼,我以为,这个恶棍简直太机灵,从一开始就对德国的悲观主义人肆嘲笑,但他意犹未尽,最后居然给德国人留下遗言,要人们考虑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怎样把德国人变成傻瓜。我还不禁要问,难道人们应该把那只发出嗡嗡之声的老“陀螺”——班森也算作是德国人的荣耀吗?班森的一生都是兴高采烈地围着他那愁苦的现实辩证法和“个人的厄运”旋转着,这难道也是德国式的吗?(关于班森,我在此推荐他的那些曾被我引用过的文章,都是反悲观主义的,我的推荐说不定是他那闲雅的心态求之不得的呢。我想,人们拜读这些大作就茅塞顿开了。)那些在学术上的“半瓶醋”、老处女以及可爱的童男“使徒”美因兰德之类也应算作真正的德国人吗?美因兰德终究是犹太人啊(犹太人一旦做道德说教,姿态就显得可爱)!以上所谈的几位均未肯定过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他的诚实的惊恐以及他向这个无神性、愚蠢、盲目、疯癫、可疑的世界投去的惶惑的眼神,既不肯定他是德国人中的特殊案例,也不肯定是一个德国事件。反观时下在前台上演的一切,包括我们勇敢的政策、欢悦的祖国情慷(这情憾以一种少见的哲理原则“德国,德国高于一切”去看待一切事物),全都明白无误地证明了相反的结沦。不!当代德国人不是悲观主义者!至于叔本华,容我再说一遍,他之所以成为悲观主义者,是由于他欧洲人的身份,而非德国人。
358.思想界的农民起义
我们欧洲人正置身在茫茫的荒墟世界,此间有些东西依旧高耸入云,而多数已倾纪倒塌,甚而腐朽,形象森然。这景致有如图画,哪儿还有比这更美的废墟,四处蔓生着参差野草的废墟呢?
教会就是一座衰败沦落的废都。我们目睹基督教的最深层基础已经动摇了,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己被推翻,对基督教禁欲主义理想的信奉正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不错,像基督教这样一座历史悠久而精心构筑的大厦,这最后的罗马建筑,是不可能毁于一旦的,然而,地震的震憾、各种思想的咬啮、挖掘、凿击、湿润必然加速它的倾纪。最令人惊异的还是,曾经不遗余力维护和支撑这座大厦的人恰恰成了不遗余力地摧毁它的人,这就是德国人啊!看来,德国人似乎不大懂得教会的本质,难道是他们智力不逮吗?抑或信仰不坚?教会大厦乃是莫基于南欧人的自由和自由思想,奠基于南欧人对大自然、人和灵魂的怀疑,就是说,莫基于与北欧人迥异的人生体验和认识。
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其整体来看,是出于“单纯”对“复杂”的义愤,说得谨慎些,这改革乃是一场误解,颇值得原谅的、粗俗而诚实的误解―人们并不理解一个胜果累累的教会之特征,而仅见其腐朽一面;人们误解了每一种胜利的、自信的强权所许可的怀疑,误解了它的宽容雅量……今天,人们总是怀着善意,不计较马丁,路德在一些诸如强权的主要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灾难性的短视、肤浅和轻率,这主要因为他来自民众,民众总是远离统治阶级,缺乏夺取政权的本能欲望的。
于是,马丁?路德的工作,他重建罗马教会的意志只变成一项破坏性的工作,这自然并非他之所愿.也是毫无察觉的。他怀着诚实人的满腔仇恨,撕碎了那只老蜘蛛精心且历久编织的网。他把教会的神圣典籍发给每个人,这些书也就落人那些要消灭任何基于书本之信仰的语言学家之手。他破坏“教会”概念,其手法是抛弃神灵抚慰这一信念,他知道,只要创立教会的所谓神谕或神灵启示思想,继续在教会中存在并建设其大厦,那么“教会,就能维持其力量。马丁?路德还把同女人性交的权利交还给牧师。民众,特别是民间女性对牧师所持的崇敬态度大多因为他们相信,在性的问题上特殊的人在别的方面也待殊,于是,民众相信在人群里存在超人、神奇和拯救人的上帝,而且这信念觅得了最高雅和最难于应付的辩护律师。马丁?路德在给牧师送去女人之后,又剥夺牧师聆听教徒的耳语忏悔,这从心理学方面看是正确的,但也无异于取缔了牧师本身,因为牧师的最大用处乃是作神的耳朵,那耳朵是一口缄默的井,座为教徒保守忏悔秘密的坟苗。路德提出“人人都是自己的牧师”,在这句带有农民的狡诈的箴言背后隐藏着他对“上等人”及其统治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粉碎了一个自知无法企及的理想,同时憎恶它的蜕变形式,并与之坚决斗争。事实上,这个永不可能成为僧侣的人对教会统治是排拒的,他在教会组织内部从事的,恰恰是他在国家组织中义无反顾地通过斗争而实现的“农民起义”。
至于路德的宗教改革的结果,无论好坏,今天是可以作出大略评价的;可是,谁又能天真地据此对路德作简单的毁誉呢?他对一切是没有责任的,他不理解自己的所为。然而,毋庸置疑,欧洲的尤其是北欧的浅陋的思想以及这思想的“善意化”―倘若人们喜欢听这样一个道德字眼的话―随着路德的宗教改革而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同时,由宗教改革而引发了思想界的动荡,对独立的渴望和对自由权的信仰,促进思想“符合自然”。当人们承认宗教改革毕竟为我们当今所尊崇的“现代科学”作了准备并起了促进作用这一价值的时候,也应补充说明一点,即宗教改革对现代学者的蜕变是负有责任的,对他们缺乏崇敬、廉耻和深度,对整个知识界天真烂漫的忠诚和老实,简言之,对思想界的平民主义也是负有责任的。平民主义是最近两个世纪的特点,迄今的悲观主义也没能把我们从平民主义里解救出来。
“现代理念”也属于这次北欧的农民起义,这起义反抗冷漠、暧昧、怀疑的南欧思想——把自己那硕大无朋的纪念碑建立于基督教会内的南欧思想。末了,我们还不应忘记,同“国家政权”相比,教会是什么?它首先是一种统治机构,它保障上层人土,它相信思想的力量,从而无需动用粗野的暴力手段。所以,教会在任何情况下都比国家政权显得高尚。
359.对思想的报复与道德背景
诸君以为替道德辩护的最危险、最狡诈的律师在哪里呢?这儿有一位缺乏教育者,此人才思不足,不能体会思考的乐趣,但他所受的教育又使他知道这种乐趣;他无聊、倦怠、蔑视自我,因为继承了一点财产,故而骗得最后一个安慰是“劳动的恩赐”,在所谓的“每日工作”中忘却自我。他对自己的存在是感到羞愧的,或许也隐满一些小的恶习。他不得不读一些不配他读的书,参加一些他领悟不了的思想界的交流,以此博得虚荣,骄纵自己。他全身中毒,因为对他而言,思想、教育、财富、寂寞无不是毒剂,以致他必然滋生习惯性的复仇心态和意志……
诸君猜想,他必须拥有什么东西才能为自己制造超越英才的虚幻优越感呢?才能为自己、至少为自己的想像制造施行报复的欢愉呢?他需要拥有的不外乎是道德——我敢打赌!他需要道德的同藻,需要像咚咚作响的鼓声侈谈正义,需要智慧、神圣和美德,需要奉行禁欲主义(禁欲主义把人们未拥有的东西隐藏得多么巧妙啊!……),需要伪装聪明的沉默、友好、温柔敦厚,全是人们称之为理想主义者的伪装,无可救药的自我蔑视者及其虚荣心便在这伪装下大行其道。
但愿人们正确理解我的话吧:从这类思想的天敌中滋生了一批怪人,他们被民众冠上圣者、智者的名号并大加推崇;滋生了那些喧嚣不已地在创造历史的道德猛兽,圣奥古斯汀①即属这一类。惧怕思想,对思想报复―啊,这些作为驱动力的恶习就常常成了道德的根源甚至道德本身!即使那种在地球上某些地方曾经出现过的要求,即哲学家对智慧的要求(最愚蠢、最骄矜的一种要求)难道至今在印度和希腊不也主要是一种掩饰吗?有时,这要求假借教育的观点将许多谎言神圣化,好像是为了悉心顾及正在成长中的年轻人似的,年轻人必须通过对某些人物的崇拜(通过误导)才能约束自己并得以保护……
在大多数情况下,哲学家的掩饰是为了自救,将自己从疲惫、年迈、冷漠无情中解救出来,这是一种临终的情感,也是动物濒死时的本能智慧―它们会离群索居,悄无声息,甘守寂寞、爬进洞穴,变得智慧起来……什么?智慧就是哲学家对思想的一种掩饰吗?
①圣?奥古斯汀,中世纪著名的神学家和哲学家。
360.被混淆的两种动机
我觉得我的最大进步之一,就是学会了区别一般行为动机和既定的、有指向性的行为动机。
第一种动机是一定量的积聚力,它等待为某一目的而消耗;第二种则相反,若用积聚力来衡量,它是微不足道的,至多是一种小的偶然因素罢了,因这偶然的缘故,那一定量的力便以一种既定的方式“爆发”了,好比火柴和火药桶的关系。我把一切“目的”和经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生活职业”算作这类小的偶然和火柴,它们与那迫切要求消耗掉的巨量的力相比是较为随意的,几乎是冷漠的,无所谓的。
可是,人们对此的看法刚好相反,他们习惯于把目的(且标、职业等等)视为推动力,这是自古的原始错误使然。目的只是一种指引力罢了。人们把舵手和轮船弄混淆了,舵手从来就不是指引力??一“目标”、“目的”难道不经常是一种美化自己的借口、事后为自己装门面的虚荣吗?这虚荣不想说轮船是跟着流水走的,轮船是偶然陷人流水中的,不想说轮船有方向却根本无舵手吗?
看来,人们还需要对“目的”作些评论。
361.演员的问题
演员的问题长期困扰着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无法肯定,人们是否能够由这个问题而弄清“艺术家”这一危险的概念。迄今,人们是怀着无可原谅的“慈善”心肠在对这一概念进行探讨的。
也许,以下的种种情形不仅仅是演员本身的问题:心安理得的虚伪;伪装成了一股迸发的强力,抛弃、淹没和窒息“个性”;真心要求进人一个角色,戴一个面具,即要求虚假;种种过剩的适应能力,它已经不能在最方便和最狭窄的功利中获得自我满足了……
以上的种种本能大概在下层民众的家庭里也训练出来了,这训练不难。这些家庭处于不断变化的压力和强逼之下,要依附他人,要量人为出,为生计苦苦挣扎,不得不一再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新的环境,一再扮演不同的角色,久而久之,遂培养出见风使舵的能力,成了擅长“藏猫”游戏的艺术大师。这游戏在动物界被称为保护色或适应能力.如今,这套技艺也溶化在人的血肉中了。终于,世代相沿的适应能力变得肆虐专横了,它作为一种本能去指挥别的本能,由此也制造出演员和“艺术家”来(首先是戏谑者、说谎者、傻子、小丑、类似吉尔?布拉斯的经典仆役,因为这类角色是艺术家甚至是“天才”的先驱哩)。
在高层社会里,也因类似的压力而滋生类似的人物,比如外交家。不同的只是,他们那种演员的本能大多被另一种本能所控制。我以为,任何时代的“优秀”外交家都可以随意成为优秀演员,只要他“随意”便可。
至于犹太人,那真是个适应技巧出类拔萃的民族,人们顺着这个思路就可以在他们那儿看到世界史上培养演员的排练,那真可谓名符其实的演员“孵化”场所。事实上,当前人们总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时下哪一个优秀演员不是犹太人呢?犹太人还是天生的著作家呢,他们得益于演员天赋,遂执欧洲新闻界之牛耳,一展抱负。著作家本质上就是演员啊,饰演的是“行家”、“专家”角色。
最后说说女人。想一想女人的整个历史吧,难道她们不该最先成为女演员吗?人们听医生说,对女人施行催眠术,人们就会爱上她们,继而,人们又接受她们的“催眠”!结果如何呢?结果是“她们献身”了。当然,既使她们献身……女人,如此富于艺术气质的女人呀……
362.我们相信欧洲的阳刚之气
JL百年来战事频仍,为历史上所未有。我们已经进人战争的经典时代,进人大规模(资金、人才、学科)的、博学情深却又十分大众化的战争时代。未来的数千年在回顾这时期的战争时将会怀着钦羡、崇敬的心情将其视为完美的事件。人们把这一切归功于拿破仑,因为民族运动战争的荣耀是从这民族运动中产生的―只是反拿破仑的,如若没有拿破仑,也就不存在这民族运动了。
男子大丈夫在欧洲再次压倒商人、庸人,再次驾驭被基督教、十八世纪的狂热思想和“现代理念”所骄纵的“女人”,这也得归功于拿破仑。拿破仑视现代理念、文明为私敌,用这敌意证明自己是文艺复兴运动最伟大的后继者之一。他再度弘扬了具有决定意义的古代气质,即花岗岩一般坚强的古代气质。可谁知道,这古代气质是否最终又驾驭民族运动,并且在积极意义上成为拿破仑的继承者和后续者呢?人们知道,拿破仑本想统一欧洲,进而让欧洲统治世界的。
363,男女对爱情的偏见
尽管我对一夫一妻制的成见作过让步,但我绝不承认人们的这一观点:这种婚姻的男女双方是平等的。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平等。男女双方对爱情的理解是不同的,对爱情的前提条件,即一方不应要求另一方的情感及爱情观与自己雷同,理解也有差异。
女人的爱情观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彻底的灵与肉的奉献,毫无保留,毫无顾忌,甚至一想到奉献如若带上附加条件就感到羞愧、惶然。在这种无条件奉献的情况下,男人的爱情便只是一种信念:女人没有别的信念。男人一旦爱上一个女人,他就要从女人那里得到爱。这样,他与女人之爱的前提条件就相距十万八千里。除非世上也存在要求自己完全奉献的男人,果真如此,他们也就不是男人了。男人如果像女人那样去爱,他就会沦为奴隶;但女人如果像女人那样去爱,她就会成为更加完美的女人……
女人无条件放弃自己的权利,这激情的先决条件是男人不要有同样的激情,不要有同样的放弃。倘若双方都为爱情而放弃自我,我真的不知道会出现何种结果,也许是人去楼空吧。女人希望男人把她当作占有物接受,希望完全献身于“被占有”,故而期盼得到一个接受她的男人,而这男人又不付出什么,相反只应使他变得更丰富,亦即经由女人的奉献使他的力量、幸福和信念不断增强。我想,女人奉献男人接受,这理所当然的矛盾,人们是不可能通过任何社会契约、也不可能经由要求平等的良好意愿而超越的,那么,符合心愿的倒是,不要老是把这一矛盾的冷酷、可怕、难于理喻、不道德等属性置于眼前,因为从全面考虑,爱情乃是天性,大凡天性总是有点“不道德”的。
女人的爱情还包括忠诚,它是从爱情定义中派生出来的;而在男人,忠诚很容易被当作爱情的后果,比如当作谢意、特殊的情趣、所谓的心灵亲睦等,但从不属于男人之爱的本质。所以人们有理由说,在男人身上,爱情和忠诚是天然对立的,他们的爱情即为占有的愿望,而非奉献和放弃,占有的愿望每次义以占有为结局……男人绝少承认正是“占有”才维持了他的爱情,事实上,这正是他的占有欲更巧妙、更令人怀疑之处。他不轻易承认,一个女人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奉献”的了。
364.隐士如是说
与人交往的技巧,人体上说,就是一种接受宴请、吃你信不过的食物的技巧。除非你饥肠辘辘地进餐,那么一切就会容易些(正如靡菲斯特所说,“恶劣的社交让你感受”)。可是,当人们盼望出现虎狼之饥时,它却偏偏不来!啊,要喜欢别人,殊非易事!
第一个原则是:就像遇到一场事故,你要倾力以赴,勇敢地介入,要孤芳自赏,把你的恶感吞进肚子里。第二个原则是:用夸奖的办法使别人的情绪“变好”,使其自我陶醉;或者抓住他的某个好的或“有趣的”个性特点,牵着他走,进而显示你的美德,制服别人。第三个原则是:自找催眠。双目凝视交往对象,宛如注视一个玻璃纽扣,直到冉也感觉不到是高兴还是厌恶,继而不知不觉人睡,一动不动。这姿态犹如婚姻和家庭的常备药物,屡试不爽,不可或缺,然而在科学上尚未正式命名。它的俗名叫——忍耐。
365.隐士又说
我们也同“人”交往,我们也穿着简朴的衣裳,以便别人辨认、注意和寻找我们,我们也就这样进人伪装的人群中——他们当然是不愿这样自称的——我们也同一切聪明的假面具一样,以某种彬彬有礼的方式消除人们对我们的一切好奇心,包括对我们衣着的好奇。
与人“交往”还有其他的方式和技巧,比如,你想尽快摆脱他们,或者要让他们害怕,那你就装扮成“鬼”,这是很可取的。试试看吧,别人来抓我们却抓不到,他们就会发怵,或者,当我们从锁闭的门中穿过,当我们熄灭灯火,或者在我们死后,这些都会引起旁人的惊惧。后者是卓越之士死后玩弄的技巧。(这类人会不耐烦地说:“你们怎么想的呢?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我们就会甘愿忍受周围的怪异、寒冷和墓中的沉寂,甘愿忍受地下隐匿的、万籁俱寂的、不为人知的落寞,在我们,这落寞既可称为生,亦可称为死——我们死后才获得生命呀,才变成活生生的人呀,噢,真是活生生的呢!我们死后的人呀!”)
366.面对一本渊博之书
我们不是埋首书本并由书本而产生思想的人。我们的习惯是在户外思考、散步、跳跃、攀登和舞蹈,最好在阅寂无人的山间,要么就在海滨。在这些地方,连小径也显出若有所思的情状。至于书籍、人和音乐的价值,我们首先要问:“它会走路吗?它会舞蹈吗?”……
我们很少看书,但我们读得并不比别人差―噢,我们能马上看穿一个人的思想是怎样产生的,可以知道他面对墨水瓶,弯腰驼背,伏案写作;噢,我们也很快读完了他的大作;他那被死死揪住的五脏六腑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我敢打赌!正像他那斗室的空气、天花板和通仄的空间泄露其秘密一样。这便是我合上一本诚实而渊博的书所产生的感觉,并油然而生感激,如释重负……学者的著作几乎总有某种压抑和被压抑的东西在其中,“专家”总会在著作中显露自己的形象、热情、真诚、愤怒、对“蜗庐”的滋美、驼背——凡专家均驼背。一部学术专著总是反映被扭曲的心灵。其实,每种职业都是扭曲的。
让我们与共度青春时光、现在学有所成的朋友重逢吧。噢,他们的结局常常与我们预期的相反!他们一直受科学的役使,弄得神魂颠倒!置身于逼仄的一隅,被压抑得无知无感,失去自由和心态平衡,瘦骨嶙峋,全身棱角分明,没有一处是圆的。多年睽隔,一朝重聚,真使他们激动不已又无言以对。
任何一种职业,即使它是黄金铺地,其上方也有一块铅质的天花板压着,心灵是以扭曲。这是无法变更的事实:我们不相信通过某种教育技巧可避免这畸形的产生,世上的高超技巧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人们不惜一切代价,掌握了专业,然而最终又沦为专业的祭品。我同代的先生们,你们是不希望这样的,你们想付出“少”一些,但要活得舒适一些,对吧?倘若如此,你们马上会得到另外的结果,你们就不是职业大师,而是作家了:圆滑世故、见风使舵的作家。而作家是不会驼背的——作为思想界的售货员和教育的“载体”向你鞠躬时除外——作家本不足挂齿,但他几乎“代表”一切,饰演并“代表”专家,同时又极其谦卑地表现自己是被人豢养的,也是受尊敬和欢迎的。
我尊敬的朋友们!我宁愿为你们的驼背而祝福!为你们与我一样鄙视这些作家和教育界的寄生虫而祝福!为你们不懂得如何与思想界作交易而只拥有不可用金钱来衡量的见解,为你们不具备什么也就不代表什么,为你们唯一的意愿只是当职业大师并崇尚绝技与才干,义无反顾地拒绝文学艺术中一切虚假、半真半假、矫饰、煽惑、看似杰出的演戏一样的东西,总之,拒绝那一切不会从你们眼前消失的训育排练,我为你们这一切的一切祝福!(尽管天才善于掩盖上述缺点,却根本无法克服,只要注意我们身边天资骄人的画家和者乐家即可明了。他们无不狡黠地创造出模仿的格调、临时代用品、乃至原则,以便获得那一类训育排练、顽固教化之外表,同时又不因此欺骗自己,不让自感理亏的良知长期保持缄默。你们知道吗?当代伟大艺术家哪个不是问心有愧而痛苦呢……)
367.怎样区别艺术品
凡是思考、写作、绘画、作曲,乃至建筑和雕塑的作品,要么是独白式的艺术,要么是见证人的艺术。对上帝的信仰艺术、祈祷抒情诗的艺术表面_卜是独白式艺术,实则属于见证人的艺术,因为对虔诚的信徒来说,是不存在孤独的,这,是我们无神论者发现的真理。
要区别一个艺术家的整个观点,我以为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方法了:看他是从见证人的角度出发看待自己的作品(看待“自己”),还是“忘却了这个世界”。每一种独白式艺术的本质都是基于“遗忘”,实为遗忘的音籁。
368.玩世不恭者如是说
我对瓦格纳①的音乐的非难源于生理方面。可是,我缘何当初要给这非难套上一个美学模式呢?
当我聆听瓦氏音乐时,我的“实际情形”是:呼吸不畅,脚对这音乐表示愤怒,因为它需要节拍且舞蹈、行走,需要狂喜,正常行走、跳跃和舞蹈的狂喜。我的胃、心、血液循环不也在抗议吗?我是否会在不知不觉中嗓子变得嘶哑起来呢?我问自己,我的整个身体究竟向音乐要什么呢?我想,要的就是全身轻松,使人体功能经由轻快、勇敢、自信、豪放的旋律而得到加强,正如铅一般沉重的生活经由柔美、珍贵的和谐而变美一样。我的忧郁冀盼在完美的隐匿处和悬崖畔安歇,所以我需要音乐。
戏剧同我有什么关系!戏剧弘扬道德可谓心醉神迷、歇斯底里,“民众”也以此为满足,这同我有什么关系!演员的那一套恶作剧表演同我有什么关系!……人们已经看出,我从根本上说是反戏剧的,瓦格纳则不然,他虽为音乐家,但本质上却是演员和剧作家,是有史以来最狂热的滑稽演员!……附带说一下,瓦氏曾有一个理论,“戏剧是目的,音乐向来是戏剧的手段。”可他的实践与理论却是南辕北辙,即“表演姿态是目的,戏剧和音乐向来是表演姿态的手段。”音乐被他当作阐述、强化和衬托戏剧表演及演员意识的手段,故瓦氏歌剧只是戏剧表演姿态的表演罢了!他除了具备别的本能外,还具备一个伟大演员所具备的起指挥作用的本能,哪怕他本是音乐家。关于这,我曾苦口婆心地给瓦氏的一位真诚的追随者讲明,而且还有理由补充说:“请对自己更诚实一些吧,我们可不在戏院看戏啊!即使上戏院,人们也只是作为群体才诚实,作为个体则欺骗,甚至自己骗自己。人虽进了戏院,可心还留在家里,放弃说话和选择权,放弃自己的鉴赏情趣,甚至放弃那种在家里面对上帝和家人常有的勇气。从未有人把自己最敏锐的艺术思想带进戏院,连为戏院工作的艺术家也不例外。戏院里充斥着小民百姓、女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投票的动物、民主主义者、邻人、同代人;在那里,个人的良知屈从于‘大多数人’的平庸;愚昧是当作淫荡和传染病毒在传播的;‘邻人’取得支配地位,于是,人们纷纷变成这样的邻人……”(我差点忘说了,那位被找启蒙的瓦氏追随者是怎样回答我对瓦氏音乐的非难,我那基于生理的非难。他说:“原来您不够健康,所以无法欣赏我们的音乐?”)
③瓦格纳(一八一三一一八八三),德国著名音乐家。
369.并存于我们心中的
我们艺术家是否必须承认,我们内心存在着一种巨大差异?我们的审美情趣和创造力是以极不寻常的方式相互独立和各自发展的吗?比如,一位音乐家穷其一生所创作的作品与他的听众的好挑剔的耳朵和心灵所推崇、喜欢和偏爱的东西是相互矛盾的,他也勿需知道这种矛盾!
一种令人尴尬又符合规律的经验显示,人的兴趣很容易超过自身创造力的兴趣,即使后者并不因此而瘫痪和受阻。但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这正是我要唤起艺术家们注意的。一位持续创作的艺术家,我们把话说得形象一些,他身为“人母”,竟然对自己思想的“受孕”和“坐月子”无所知闻;他没有时间对自己及其作品进行推敲和比较,也无心训练自己的审美情趣,而是将它遗忘,或任其停滞、坍倒,这种人所创作的东西是连他自己也无法置评的;对他本人及作品所想的所说的,全是愚昧不堪之论。
“了解孩子,没有人会比他的父母差”。我以为,此话对那些多产的艺术家来说,差不多是正常情况。姑举一例:整个希腊的诗歌和艺术界从不“知道”它创作了什么
370.何谓浪漫主义?
也许有人记得,至少我的朋辈中有人记得,,当初我带着某些错误和过高的估计迈向现代社会时,无论如何是以一个满怀希望之人的面目出现的。我对十九世纪哲学界悲观主义的理解——天知道是依据哪些个人经验——觉得它是一种象征,即象征着比十八世纪(休谟、康德、康迪拉克和感觉主义者的时代)更强劲的思考力,更大胆的勇气,更充满胜利的丰富生活。所以,我觉得悲观主义犹如我们文化的繁华,是我们文化的最珍贵、最高雅、也最具危险性的豪奢,但是,由于我们的文化鼎盛,这种豪奢也无伤大局。
我以为德国音乐所表现的无非是德国人心灵中酒神的强大力量。我听到地震的巨响,那自古积聚的原始力终于爆发了;而对于一切被称为文化的东西被深深震憾,我是漠然置之的。人们发觉,当初我对哲学上的悲观主义及对德国音乐的特质——浪漫主义——作了错误的理解。
何谓浪漫主义?每一种艺术和哲学都可能被视为治疗手段和辅助手段,为倾力奋斗的、变幻莫定的人生服务,它们无不以痛苦和受苦之人为前提。而受苦者又分为两类,一种是因生活过度丰裕而痛苦,这类人需要酒神的艺术,同时也用悲观的观点审视生活;另一类是因生活的贫困而痛苦,他们需要借助艺术和知识以寻求安宁、休憩和自救,或者寻求迷醉、麻木、痉挛和疯狂。各种艺术和知识中的浪漫主义完全适合于受苦者的这两类需要,叔本华和里夏德.瓦格纳也与之相宜。这二位是最负盛名、最典型的浪漫主义者,当初我是误解了他们。倘若人们承认我的话是公平的,那大概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损害吧。
生活丰裕的富翁,酒神,不仅观察可怕和可疑的事物,而且实施可怕的行动,肆意进行破坏和否定。他身上可能出现邪恶、荒谬和丑陋的东西,这是创造力过剩所致,这过剩的创造力甚至能把荒漠变成良田。反之,受苦者、生活赤贫者大多需要温和、平静和善良,在思想和行动里需要一个上帝,一个庇佑病人的真正上帝,一个“救主”。他们也需要逻辑,需要领悟现实,因为逻辑安抚人,使人产生信赖,总之,他们需要在乐观的境域建立一个温暖、狭小、隔绝、能抵御恐惧的空间。
于是,我开始学会理解与酒神悲观主义者相对立的伊壁鸿鲁和“基督徒”。事实上,后者只不过是伊壁鸿鲁追随者当中的一种类型,类似于浪漫主义者。我的目光在观察最困难和最棘手的反推论形式(大多数错误皆因反推论而铸成)时更加锐利了,即由作品推论作者,由行为推论施行者,由理想推论需要理想的人,由每种思维方式和评估方式推论在其背后起指挥作用的需求。在美学价值评估方面,我现在主要使用这样的区别方法,每遇事就间:“在此,是饥饿还是奢侈变成了创造力?”然而在开始之际,另一种区别方法似乎更值得推荐,它远比上述的方法明显.即把注意力放在创作动机上,看它是追求固定、永恒和现存,还是追求破坏、更新、变化和冀盼未来,倘若我们审察更深人一些,便发现这两种追求还是模棱两可,意义暧昧,所以还不如使用前面提及的、我以为很合理的区别模式便一目了然。
对破坏、改变和生成的追求可能是一种孕育未来的过剩力量之表示(对这力量,我使用的术语便是大家已知的“酒神力量”),但也可能是失败者、穷人和失意者产生的恨意。由仇恨而施被坏.这是势在必然,现存的一切无不在激怒这仇恨并使其发作。明于此,也就不难认识身边的无政府主义者了。
那期求永恒的意志也有两种解释,一方面它可能源于感激和爱,发轫于此的艺术必然是神化的艺术,比如鲁本斯①赞颂酒神的热烈奔放,哈菲斯②高歌天国之极乐,歌德的明丽和善意,这类艺术将荷马式的荣耀和光明播撒到万事万物。但这意志也可能是受苦者、奋斗者和被邢讯者的那种暴君式的专断意志:它在自己的痛苦之特质和私秘性上全部贴上必然规律和强制之标签,要对一切实施报复,把自己受折磨的图像强加并烙铸在其他一切事物上。
后者是浪漫的悲观主义的最具特征的形式,叔本华的意志哲学也罢,瓦格纳的音乐也罢,浪漫的悲观主义是我们文化命运中最近的伟大事件。(也可能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悲观主义,即古典悲观主义——这感觉和想像是属于我个人的,是挥之不去的个人专利。但“古典”这个字眼颇有些刺耳,过于陈旧、笼统而含混,我姑且称之为未来的悲观主义吧,因为它一步步走来了!我看见它来了!这酒神的悲观主义呀!)
①替本斯(一五七七~一六四O),法兰德斯画家。
②哈菲斯,十四世纪伊朗抒情诗人。
371.我们很难被理解
我们何须抱怨被误解、被曲解、被混淆、被中伤、被听错和未被人听到呢?这正是我们的命运啊,并且将会长期继续下去,说得保守点,也得延至一九〇一年。不过,这也是对我们的奖赏呀,倘若我们希望别的,便不能保持自己的荣誉了。
人们之所以混淆我们,是因为我们不停地生长、变换,剥掉老的外壳,每到春季蜕去旧皮,越来越年轻,越长越高,越长越壮,越来越对未来有信心,把我们的根越来越深地植进邪恶,同时愈益亲切而广阔地拥抱蓝天,用我们所有的枝叶贪婪地吸人蓝天之光。
我们像树一样生长,这实在难以理喻,一如所有的生命!我们的力量不是聚在一处,而是无处不在,不是在某个方位,而是在上下内外,四方八面,在树干、树枝和树根。我们已不再能够自由自在地做某事或变成某类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向上生长。我们离闪电更近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厄运了!但我们依旧引以为荣,并且不愿让别人倾听此荣誉,分享此荣誉。我们崇高的厄运啊。
372.我们为何不是唯心主义者?
从前,哲学家都惧怕感宫,我们是否把这惧怕抛到九霄云外了呢?时下,我们这些哲学界的当代人和未来者全都成为感觉主义者了,这倒不是依据理论,而是依据实践才有了这个结果……
从前的哲学家认为,感官会诱使他们走出那个萧索寒冷的“理念”王国,步人某个南方岛屿;他们担心,止是在那个南方岛屿他们的哲学家美德会在刺目的阳光下消融。“塞住耳朵”,这在当时几乎是穷究哲理者必须做到的,他们不再聆听生活的乐章,岂止不听,硬是否定这乐章呢。他们有一个古老的迷信,即认为一切音乐均为茜琳娜①的妙音。
现在,我们喜欢作相反的判断(说不定也是错误的):理念同感官相比,是更具危险性的蛊惑,它有冷静而贫血的外表,但又靠哲学家的“血液”为生,将哲学家的感官甚至“心脏”消耗殆尽(如果诸君相信我们的话),这些古贤遂沦为无心肝之人了。研究哲学成了吸血鬼的吸血行为了。对于斯宾诺莎这些人的形象,难道诸君不感到悚惧吗?难道君不见这儿上演的戏剧愈益苍白了吗?理念的诊释愈益唯心了吗?难道诸君没有想到背后有一个长期隐蔽的吸血鬼,它初始吞食感官,终则留下挡档作响的白骨一堆吗?——我指的是哲学范畴、公式和措辞(因为——请原谅我这么说―斯宾诺莎所剩的哲理爱神只不过是嘎嘎作响的噪音罢了,当被吮吸得一滴血不剩时还谈什么爱、什么神呢?……)。总之,一切哲学上的唯心主义迄今成了一种疾病,它不像柏拉图那样小心翼翼地注意健康,没有惧怕极强的感官,也没有一个聪明的苏格拉底的门徒的智慧。
①茜琳娜,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上女妖,以美妙歌声诱杀途经的航海者。
或许是我们现代人不够健康之故,所以不必要求柏拉图的唯心主义?而我们之所以不惧怕感官,是因为……
373.偏见的“科学”
根据等级划分的原则,智力属于中等的学者根本看不见原本重要的问题和疑窦,因为其目力和勇气均不能及,更主要的原因是,尽管促使他们作研究的动机和计划如何如何,但他们的愿望和探索浅尝辄止,小注即满。
例如,促使学究气十足的英国人赫伯特?斯宾塞热中于杜撰他那一厢情愿的“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调和的动机是多么令人生厌啊。倘若人类持有斯宾塞的观点,而且是不可更改的观点,那我们一定会觉得,如许人类岂止可鄙,简直是该灭绝的了!斯宾塞认定的最高愿望对旁人则是一种讨厌的可能性。这本来就是他无法预见的问号啊!……
现在许多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家的那种信念也是如此,他们对此信念甚感满意,即相信在人的思想和价值观方面具有同等标准的世界,相信借助我们那微不足道的理性便可应付的“真理世界”。什么?难道我们真要把存在降低成账房先生那简易的计算练习和数学家的闭门造车吗?难道不应该首先剥掉存在那含混不清的特性吗?先生们,这正是良好意愿即对超越于你们视野的一切东西表示崇敬的良好意愿所追求的呀!
你们以为对世界的解释只有一种是正确的,你们也是议这种解释指导科学研究的,而这解释仅仅依靠计数、计算、称重、观察和触摸啊,这种方式即使不称之为思想病态和愚蠢,那也是太笨拙和天真了。那么,相反的方法是否可行呢?首先理解存在的最表面和最外部的东西,即它的表象、皮肤、可感觉的肌体,或者仅仅领悟这些东西?看来,诸君所理解的所谓“科学地”解释世界实在愚不可及,荒诞不经。我们把这话讲给那些机械论者听,这些人当今非常乐意与哲人为伍,而且误以为机械论是关于一切规律的学问,一切存在均建立在这些规律的基础上。然而,本质机械的世界也必然是本质荒谬的世界!
假定人们衡量音乐的价值,是根据从它那儿算出了多少数字,多少可以用公式来套,那么,对音乐进行如是“科学”的评价是何等荒谬啊!那样做究竟对音乐领悟、理解和认识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374.我们新的“无限”
人们生存中的观察特点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是否还有另外的观察特点;存在是否无法解释,也没有“意义”,是“荒谬”的;另一方面,一切存在从本质上说是否都是在进行自我解释呢?凡此种种,即使最勤奋、最认真的分析和理性的自我核验也无法证实。这是符合情理的,因为人在思考、分析时不得不从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出发,而不能超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要想知道旁人的思想和观点里可能存在的东西,只是一种无望的好奇心罢了。例如,是否有哪些生物能感觉到时光的倒流,或交替地进退呢(果真如此,就存在另一种生命、另一种因果概念了)?
我们若是以自己的这一角落为出发点,命令别人只能从这个角落获得观察的视角,我想,我们至少今天离这种骄横还远着哩。对我们来说,世界再次变得“无穷无尽”了,所以,我们也不能排斥这一可能性,即世界本身也包括对它的解释的无穷性。莫大的惶恐再次揪住了我们,可是,谁有兴趣再按旧的方式把这个不可知世界、这个怪物再次神化呢?把未知事物当作“陌生人”顶礼膜拜呢?
啊,未知事物里包括多少无神论的解释呀,又包括多少荒谬、愚昧、走火人魔的解释呀!而我们那符合人性的、太符合人性的解释才是我们熟悉的啊……
375.我们缘何像伊壁鸠鲁的信徒
在最后确信某事时,我们现代人总是小心翼翼的。存在于每个坚强信念里和每个绝对的“是”与“非”里的陶醉和灵智,免不了受到我们疑心的窥伺,这该作何解释呢?
一方面,或许可以把这看成是一个“曾被烫伤的孩子”的谨慎或失望的理想主义者的谨慎;另一方面,也可以把这看成是某人的欢悦的好奇心,此人当初终日流连于墙角,因逼仄的角落而绝望,今天却在辽阔无垠的“真正自由”天地里东游西荡,纵情享乐。于是,就形成了一种几近伊壁鸠鲁式的认知倾向,它是不会轻易让事物的可疑性溜走的。
同样也导致对道德的姿态和空言的厌恶,造成一种审美情趣,它排拒一切对立的、愚昧的审美情趣,并保留一份自尊的心态。我们在向前急驰、追求确定性之时稍稍拉紧一下缓绳,作为骑手在狂奔中犹能自控,这就是我们全部的骄傲之所在。我们一如既往,骑着疯狂、激情的骏马,倘若我们迟疑不决,那将至少造成对我们的危害
376.缓慢的时日
一切艺术家和艺术创作者都像生儿育女的母亲,都会感到时间的缓慢,觉得在其生命的每个阶段——以某个作品来划分——都达到了目的,怀着这样的情愫——“我们已经成熟了”,泰然面对死亡。但这并非表现对生的厌倦,而是象征秋日的艳阳与和煦,它们每次将成熟的作品留给了创作者。在此情况下,生活节奏变漫,变得似蜂蜜一般的浓稠,缓步迈向那音乐的延长符号,直至相信这延长符号……
377.无家可归者
当今,欧洲人有资格不同凡响地、引以为荣地自称为无家可归者不乏其人。我的智慧暗中特别想给这些人士以关爱,因为他们命途多并、希望无着!设法给他们一点安慰,委实不难,但这有何用呢?
我们这些属于未来的孩子,如今又怎能安居在家呢!某人若是因为有理想便觉得生括在这个脆弱、破败的过渡时期就像生活在家中一样,那么,我们对如是理想是憎恶的。这过渡时期的“现实”,我们相信它不能持久,现在维持不破的冰层已经十分薄弱,待到春风吹拂,我们这些无家可归者将打破冰层、打破一切薄弱的“现实”……
我们不“保存”什么,也无意倒退到过去,我们绝非完全“自由”。我们不为“进步”而工作,犯不着首先塞住自己的耳朵,以便不闻市场上茜琳娜对未来的歌唱,她唱的“平等权利”、“自由社会”、“不再有主仆之别”等对我们毫无吸引力!我们认为,在地球上建立公正而和睦的王国,并不值得欢迎(因为这王国断然是太中庸、太中国式)。我们喜欢与自己气质投合者,即喜好冒险和征战的人,不听天由命、不作茧自缚、不妥协调和、不任人阉割的人。我们以征服者自诩,正在深谋远虑地建立一种新制度,甚至建立一种新奴隶制,因为任何一种对“人”的提升和强化也包含一种新的对人的奴役,是吗?难道我们必须心绪恶劣地以这个时代为家吗?以这个极爱名誉、自称最人道、最仁慈、最正义、一直阳光普照的时代为家吗?可惜的是,我们恰恰对这类冠冕堂皇的字眼产生了丑恶的隐念,将其视为极度衰弱、疲惫、风烛残年、力量式微的表征!一个病人用华丽而廉价之物美化自己的赢弱,这于我们何千!但愿这病人把赢弱当成美德向世人炫耀!噢,毋庸置疑,他的孱弱给人的印象是温柔敦厚,噢,多么温柔敦厚呀!多么正义呀!多么本分呀!多么富于“人情味”呀!
有人劝说我们要信奉“以同情为本的宗教”,噢,我们十分清楚这些歇斯底里的小男人和小女人的底细,他们恰恰需要这一具有掩饰和美化作用的宗教!我们不是人道主义者,从来不敢冒昧地称自己“热爱人类”——我们这种人不大会演戏呀!或者说不够资格充当圣西门的信徒,不够法国化。人们必须具备过敏的情欲和焦燥,才会在情欲难抑之时去接近人类……噢,人类!在所有的老姐群落里还有比你更老、更可怕的老妪吗?(这定然有些像“真理”问题,留待哲学家去回答吧。)不,我们不爱人类!
另一方面,我们也早就不是地道的“德国人”了。“德意志”这个词,眼下颇为流行,因而我们没有资格同民族主义和种族仇恨对话,也不可能对民族的心灵疥癣和血液中毒感到愉悦。现在,欧洲各国人民彼此像惧怕传染病一样隔离和封锁着。此外,我们过于放任、尖刻、挑剔,同时又消息灵通,见多识广。我们宁愿归隐山林,离群索居,“不合时宜”,要么沉浸于囊者,要么幻想未来,唯有这样方才省去满腔的激愤。我们知道,壮怀激烈乃命中注定,皆因我们亲眼所见的政策导致德国思想界的虚荣、自负,也导致这思想的一片荒芜,此乃一种小器的政策。它难道必须把自己植于两种深仇大恨之间才不致使自己的创造力顷刻瓦解吗?它难道要让欧洲的小国政体永存吗?
我们这些无家可归者,亦即“现代人”,按种族和出身实在过于复杂、不纯,故而不愿参与那骗人的种族自我欣赏,这东西时下在德国被标傍为德国精神之象征,却也为“历史意义”上的民族所不齿,他们觉得这东西十分荒唐,不正派。一言以蔽之,我们是优秀的欧洲人,欧洲的继承人,欧洲数千年思想最富有、最有责任感的继承人,此应成为我们的誓言。这一身份也使得我们不再需要基督教的呵护,我们对它只有恶感,其原因恰恰是我们成长于基督教,我们的先辈皆为诚实的、义无反顾的基督徒,为信仰而牺牲了财产、血肉之躯和地位,也使祖国受到损害。我们也照样做了,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我们的无信仰,为了所有的无信仰?不,你们知道得更清楚,我的朋友们!潜藏在你心中的“是”比一切的“不是”、“或许”更强烈。你们以及你们的时代因为这“不是”、“或许”而成病态;而你们这些浪游者飘洋过海、浪迹天涯,则是一种信念迫使你们这样做的呀!
378.我们将再度澄清
我们是思想富翁,是慷慨大度者,犹如大街上开放的井泉,不会拒绝任何人汲取饮用。遗憾的只是,我们不知道在应该自卫时自卫,没有任何举措使自己免受污染、混浊和昏暗。我们生活于斯的时代将其“最时髦的”垃圾倒给我们,时代的脏鸟将其粪便撒向我们,童稚将其废物掷给我们,倚在我们身上休息的倦旅人将其大大小小的痛苦一并抛给我们,这一切的一切,我们均无力阻止。
然而,我们将一如既往,把别人抛给我们的一切埋于心灵深处——蛟龙盘踞的深渊。我们不会忘记这样做。我们必将再度澄清……
379.傻子播话
本书的作者并非愤世嫉俗,愤世嫉俗在当今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倘若人们像当初的梯蒙。那样一门心思、不折不扣、简直出于憎恶的嗜好而憎恶人类,那么人们也就用不着蔑视了。可是,我们有多少无上的快乐、忍耐和善良都依仗这蔑视呀!我们乃“上帝遴选出来的人”,擅长蔑视,蔑视是我们的偏爱、特权、艺术,乃至美德。我们,我们这些最现代的人啊厂
反之,憎恨会制造对立,憎恨中虽有荣耀,但终将产生惶恐,且相当多的惶恐。而我们这些无所畏惧的人,也是当代很有智慧的人,时自己的优势了然于胸.故能恃智而无恐,立足于当世,别人很难宰割、禁闭和放逐我们。我们的著作,别人既不能禁亦不能付之一炬。
这个时代宠幸天才,它爱我们,也需要我们,虽则我们必须让它知道,我们是擅长蔑视的艺术家;我们与人交往,屡次战战兢兢,我们宽厚、忍耐、与人为善、礼貌谦恭,却难弃与人保持距离的成见;我们热爱大自然,因为它绝少世俗气;我们热爱艺术,因为它是艺术家对世人的逃避,或是对人对己的嘲讽?……
①梯蒙:传说中的雅典人.是憎恶人类的愤世嫉俗者。
380.“流浪者”如是说
为了从远处审视我们欧洲的道德。为了把它同其他的道德、过去或未来的道德作一比较,人们就必须有旅人一样的作为:这旅人欲知城内的塔高几何,为此而离开了城市。
“那些超越道德偏见的思想”——倘若它们不是超越偏见的偏见——是以超越道德的某个立足点为前提的,这个点即善与恶的彼岸.为达彼岸,人必须攀登、飞翔。在某种情况下,这彼岸就是我们自己的善与恶的彼岸,是超越整个“欧洲”的自由,这里的“欧洲”应理解为那些起统帅作用的价值评估的总和,它们已深入人们的血肉之中。
人们偏偏要朝那彼岸进发、攀升,这或许是一种愚行,一种不智的“你必须”,因为我们这些认知者也具有“不自由意志”(特异的)。问题是能否登上波岸,这取决于诸多条件,主要视我们身体的轻重而定。
人们必须轻装简从,方可将自己追求知识的意志放逐远方并超越时代,方可为自己创造雄视千古的慧眼和一片明丽的天空!人们必须抛弃种种侄格,恰恰是这些东西压迫、阻碍和贬低当今的欧洲人,使其负荷沉重不堪。要想成为彼岸之人,获得时代最高的价值标准,就必须首先在内心“征服”这个时代,此乃对力量的考验,不仅要征服时代,还要克服对它的一贯厌恶和矛盾心态,克服自身的“时代病”、不合时宜、浪漫情调……
381.理解问题
有人撰文,不仅希望别人看懂,而且也希望别人看不懂。当某人觉得某本书不好理解,那么,这绝不是对这本书的指责和埋怨,这或许正是作者的意图哩,他就是不愿让“某人”读懂。
任何高尚的思想或意趣要推销和介绍自己,必须择其知音。既有选择,当然也就会树立藩篱以摒拒“其他人”了。大凡写作风格的所有准则盖源于此:站得老远,保持距离,不准“人内”,也就是不让人懂;但另一方面又寻觉知音,让那些与我们听觉相似的人细听其心曲。
朋友们,这里我之所以私下谈我自己的情况,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的愚昧无知及活跃性情妨碍你们对我的了解。我不希望我的活跃妨碍诸位,纵然它能迫使我迅速应付某事。我在处理较为深奥的问题时,就像洗冷水澡一样,快进快出。有人说,不可在水里浸得太探,其实这是怕水的迷信,是冷水之敌,是无亲身体验之论。噢!冰冷的水迫使你动作迅速!但顺便问一句:对事物只作蜻蜓点水式的接触和闪电般的观察,是否就不能理解和认识它呢了是否非要像母鸡孵蛋一样终日穷究这事物不可呢?是否必须像牛顿在谈论自己时所说的那样,作一个危险的人工孵化器呢?但至少还存在许多特别令人发休、棘手的真理,它们都是蓦然间被人领悟到的,这委实令人惊喜……
我的简明风格还有另一价值。我必须把一些让我颇费思量的问题中的许多东西说得简明些,使人听来要言不繁。我作为非道德者必须当心,别毁了别人的清白无辜,我指的是两性之中的笨伯和老处女,这些人从人生中获得的除了清白无辜便一无所有。再者,我的文章还应该鼓励和提升他们,激发他们追求美德。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比看到欢欣鼓舞的老“蠢驴”、被美德的甜蜜感弄得激情难抑的老处女更令我高兴的了。“我看见了这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已经说得过多,实在有违简明的初衷。糟糕的是,我对自己也无法掩饰我的愚昧了,有时,我真为此而汗颜,当然有时也为这汗颜而汗颜。
也许,我们哲学家今天面对知识没有一个不是十分尴尬的:科学在不断发展,同仁中腹筒渊博者甚至也发觉自己知之甚少;然则,倘若是另一种情形——倘若我们知之过多,那又将如何呢?说不定还更糟呢!我们的要务一直是:切勿把自己的角色搞错,尽管我们也必须博学多闻,但与学者是有区别的。我们的需求不同,成长不同,消化也不同。我们有时需要得更多,有时又需要得更少。一位天才需要多少营养,这是没有定则的.倘若他的兴趣旨在独立、变化、冒险、来去匆匆——这些只有动作迅捷者方能胜任——那么,他还是宁可活得自由些,食谱窄一些为好,而屏弃羁束和阻塞。一个优秀的舞蹈家向营养索要的不是脂肪,而是最大的柔韧性和力量。我不知道,哲学家的思想所渴求的东西与优秀舞蹈家的有何不同。舞蹈即是哲学家思想的典范、技艺,也是它唯一的虔诚,“对上帝的礼拜”……
382.伟大的健康
我们是新人,无名之辈,难于被理解的人,属于那尚未被证实的未来的早产儿。为了达到新的目的,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手段,即新的健康,它此迄今的一切健康更强健、更坚韧、更精明、更大胆、更快乐。
谁的心灵渴望经历那延续至今的一切价值,经历一切值得希求之事,决意乘船周游理想之“地中海”沿岸;谁想从自己的冒险经历中体验一下那些实现理想之人的勇气,诸如艺术家、圣者、立法者、智者、学者、虔诚者、预言家、老式的非凡者等等,那么,谁就必须具备伟大的健康。因为这类人不可避免地会一再地牺牲健康,所以还必须一再地重新获得艘康!
我们,寻求理想的阿尔戈①船员,在漫漫旅途中也许是勇大于谋,饱尝了沉船的苦难,可现在我们更健康了;而且是一再地恢复了健康。我们为此得到的报偿是:发现了广裹无垠的新大陆,理想的彼岸,一个充满华美、奇异、可疑、恐惧和非凡的世界,以致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和占有欲。噢,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使我们满足了!我们怀着对知识的热烈渴求,并且眼界大开之后,又怎会以当代人为满足呢?我们无疑带着厌恶、严肃的心态去看待当代人的种种目的和企求,说不定还不屑一顾呢。这当然是够损的,但又势在难免呀!
①阿尔戈,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到海外寻求金羊毛时所乘的船名叫“阿尔戈”。
另一种怪异、迷惑、危险的理想又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是不会劝告任何人去追求它的,因为我们不会赋予任何人追求它的权利,这理想只属于这些人,他们纯真地同迄今一切被称为圣洁、善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同流合污,他们认为是“至高至上”的东西——民众自然也以此为价值标准——实则是危险、衰败和卑下的,至少是松懈、言目、暂时忘记自我的。这看似一种符合人性甚至是超人性的、善意的理想,可是它又常常显出不符合人性,比如.它同世间的真情相比,与一切庄重的表情、言词、声调、眼神、道德和使命相比,就显露出它的不符合人之常情。然而,也许正因为存在这种理想,世间才出现伟大的真情,人们才提出问题,心灵的命运才现转机,时针才移动,悲剧才开始……
383.后记
末了,我慢悠悠地划上这个阴郁的句号,并要提醒读者注意正确阅读,噢,这被人遗忘和不为人知的阅读道德哟!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声淘气的、幸灾乐祸的高声朗笑,原来是这本书的精灵们一并向我袭来,揪住我的耳朵,命令我要循规蹈矩。它们向我吼道:“我们再也无法忍受,快,快停止你这鸦噪般的音乐。我们周围不是明丽的早晨吗?不是碧草如茵的土地吗?不是舞蹈的王国吗?曾有过比这更美好的欢悦时光吗?谁在给我们唱歌,一支清晨之歌,歌声里充满限光,节奏轻快,飘飘欲仙,非但没有吓走蟋蟀,而且还邀它们同歌共舞?隐士先生呀,未来的音乐家呀,你至此一直用这神秘之声、晦气之语、阴森低沉之音、土拨鼠一般的呜叫款待我们,在你的荒郊野岭,与其这样,还不如给我们吹奏单调而土气的风笛①呢!不!不要你的那些音调!让我们开始唱一些更优美、更欢悦的曲调吧!”
你们喜欢这样,是吧,不耐烦的朋友?那好吧!谁敢不依从你们呢?我的风笛已在恭候,我的喉咙也在恭候,它有点儿嘶哑,还是请你们凑合着听吧!这样,我才蛰居山中。但不管怎样,你们听到的至少是新颖之声;至于你们听不懂,或误解了歌者,这与歌者何干!就算是你们“对歌者的诅咒”吧。你们本可对他的音乐和方法听得更明白些,本可按他的笛声节拍舞蹈得更精彩些。你们愿意吗?……
①风苗,苏格兰和欧洲东南部一种古老为吹奏乐器。
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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